1、华灯初上华灯初上 人总爱说晚境是夕阳无限好,若果那老人的生活温饱,又无忧患,虽有些恭维或是自慰,但惋惜若悲之情,呼之欲出。华灯初上,更是天已全黑,连黄昏的微弱金光也掉到地平线下去了。但因时间的分段和背景的不同,“华灯初上”似又托出了另一舞台,意即你仍有发挥的余地,这给了老人一种鼓励,忘记了皱纹和白发。小学三年级,写了一篇以今日之语可名为极短篇小说的两个车夫的谈话,被国文老师惊为杰作,兴奋万分的为我张罗登上墙报,登上校刊,我自己倒未在意,但很能记得。初中时,我总是有机会不是演话剧,便是演歌舞剧,乐此不疲。那时老师常出的作文题是“我的志愿”,我可从未写过我要当演员,只是初三那年,我依在教室外的栏杆
2、上,默记三千英文生字,突然想到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因看到几只小鸟在绿荫荫的树枝上跳跃,便想着这小说应名绿巢,书中的情节也涌塞满胸,三千英文生字在脑中消失,上课铃响了,绿巢也不见了。但觉自己有如书中的主角,走起路来摇摆有致,忘记了跳踢踏舞,因那时我和班上几位同学在布鞋底下钉上钉,走几步便学好莱坞的有名童星秀兰邓波儿跳两三下踢踏舞,曾被老校长痛骂,但恶习难改。读高中时,差不多每天晚饭后,天气好时,全班一同出去散步。天气不好时,校工尚未来点燃我们书桌上的油灯,我们便聚在教室的一隅,听一同学讲故事。有次,轮到我讲,同学听到已上灯了,也不愿去温习功课,只追问我这故事是从哪儿看到的,我只好告诉她们是我自己杜
3、撰的。不久,重庆中央政府通知全国的中学,有文艺比赛,前三名将有奖金可得。同学鼓励我把这故事写出投稿,我便在卧室中,坐在小板凳上,以床为书桌,把这一篇中篇小说写出来。有位小楷写得很好的同学自愿为我抄写,寄出去后不久,得到通知,我竟得到全国青年写作比赛的第三名,奖金的数目大到使我们中学生张口结舌。后来还知道得第一名的是当时已稍有名气的青年作家王蓝。但那时我绝未想要去当一位作家,因那时一心一意研读英文、数学、物理、化学,因为这四种学科才是考大学的最难关卡,国文倒被视成了杂科。在入学方面,我总是跟着姊姊走,姊姊在成都考进金陵女子学院,我也进入了已搬回南京的金陵女大。因抗战胜利了,虽是创伤满目的江南,但
4、仍有六朝金粉遗容,有激进人士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为象牙塔,当是一种讽刺,但那些女孩子听了,只当耳边风。但内战的烽烟迅漫,金女大虽在从不停电的贵族区,但因形势的变化,每晚也必停电,学校匆匆结束这一学期。那夜离校时,月如冰轮,照着枯叶落尽的树影,枝桠交错满地,如天罗地网,有一种难言的凄美。我在网影中徘徊不忍离去,但断断不会想到,一年多后,在台湾,我和姊姊真正成了天罗地网中的人物。若说人生如戏,但那舞台却是那样的狭窄无趣。站在那木板床也是地板的榻上,似乎高高在上,看守来查看时,总显出几分不安。坐了下去,盘腿弯膝的受折磨,幸记得有谁说过,梅兰芳为保持面容的美,能坐时不站,能卧时不坐,我和姊便奉守这金科玉
5、律,实在也是很没有精神这样的支撑着,幸也真能睡,白天晚上都能睡,从未有难以入眠的时候。在那潮湿黑暗的大屋厢房内捣豆芽似的捣了十年。回到家中,妈妈每天给我们吃鸡鱼肉,不久,我们仍是妈妈容光焕发的女儿。我对一切都感到有趣,很是快乐,我结婚了,嫁的虽是美国人,竟是最懂游山玩水的雅士,他的工作又常被调去亚非各国,我和我们在台湾出生的女儿就这样跟他千山万水的走,虽那时我已加入了写作的行列,可惜错把写作当游戏笔墨,倒把游玩看成是应急起直追的志业,以为只要三不五时的替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写点所见所闻便好了。真可惜了那一段大好的写作岁月,但这些篇章后来也成了我的第一本书八千里路云和月游记,竟得到名作家司马中原先
6、生一篇极好的书评。因此使好些正开始写作的人,争看我这本游记。这样江湖大海的盘桓了十年,回到美国,先生选了帕沙丁拉为立根之地,因她是南加州最有文化气息的小城。我无意中考进了联邦政府的邮政局,是第一班用计算机分信件的邮务员,后来又成了资料室的专业人员。工作了十九年才退休,我们的女儿已在纽约成为联邦政府检查官、文坛新秀,她忙她的事业和她的家,我有了很多的时间让我安心的写作,因此我也认识了很多的文友。光阴真如白驹过,老伴先我而去,我一人常常守望着客厅的大窗,看那静悄悄两岸夹树的寛广马路,不远处,一排高山,有时青翠欲滴,有时又一带瘦石枯黄。冬天也常见白雪,乌云悠悠。有日黄昏,那山竟是整体的浴在瑰丽娇姸的
7、粉红色中,使我突然的体念出“山爱晚晴”这诗句的真实性,过些日子我告诉几位文友,大家叹息的说: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纪刚大哥说:“不说黄昏吧,就说华灯初上好了。”我觉得他在提醒我们,便常琢磨着“华灯初上”这四个字,并开始自我检讨,发觉自己一生无追求的目的,只有在写作方面尚可称锲而不舍,可惜待我有这番觉悟时,文坛已时变境迁,而我又因年龄的徒增,对健康没了信心,便爱酌估自己尚能活多久,因此惶惶然又整理出两本书:一本是名为马丁尼酒与野火的散文集,一本是名为烽火俪人 的小说集。交给出版社后,便对自己说:“好啦,这下可金盆洗手,不再写文章了。”但早些日子,无意中提笔写了两篇短文,投稿后竟仍能获到赞
8、赏,现在又有文讯开辟了“银光副刊”,让我们银发族有了一方笔耕之地,使我十分振奋,不再去想那金盆洗手的江湖术语了。这些日子,老下大雨,每下大雨时,常有约百来只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总爱落在我家草坪前马路旁的大樟树上,站满枝的吱吱喳喳叫,这情况不常有,因洛城少雨。今天黄昏时,大雨淅淅沥沥,我又听到这群鸟细声秀气的喧哗,忙跑去客厅大窗前,看到大樟树上,绿色小叶间,点点的站满黑色小鸟,正对着我家吱吱喳喳的叫,那声势有如百鸟朝凤,我心中如此赞叹,“呐,我就是那凤呐!”我自得其乐的自夸着,暮色更浓了,哗的一声,小鸟又结群起飞,东西南北的绕树数匝,不管雨停未停,便飞走了,我深感不舍。好一个寂寞的凤啊!但这时街灯全都亮了。真个是华灯初上。我转身回去书房,开了电灯和计算机因为有很多意念和思绪在心中萦绕。黄美之 笔名黄正,1930 年生。曾任复兴电台编辑,北美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创作有散文和小说。着有散文八千里路云和月、伤痕、不与红尘结怨;小说流转、沉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