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散文,|,赵瑜:私人面食志散文 | 赵瑜:私人面食志1某一年中秋,我和同事周建国去湘西,在他的老家湖南湘乡做停留。他和我同龄,他的乡村的状物与我的童年不同。关于食物,他没有任何饥饿的记忆。所以,我们成年以后的认知,也略有差异。建国带我看了他幼年时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甚至还吃了他邻居家在池塘里养的草鱼,并和他一起爬山,看了看他已经埋进山里的祖父。我们的不同,随着他带我领略他少时的乡村生活,细节突出起来。他幼年时的农活是种水稻,我自小干的农活是耩小麦。他吃米饭长大,我吃馒头和面条长大。他出门便可以爬山,我的家乡方圆数百公里,都是平原。我相信一个地域的风貌和饮食会塑造一个地域的人的性格。平原上生活的
2、人,讲话的方式更直接一些。而吃米饭长大的人,更温和一些。湖南人早饭时和北方不同,他们喜欢在早晨的时候煮一碗面。因为,他们多是喜欢吃猪油炒菜,所以,那天早晨,我端起那碗猪油炒青菜,然后煮的挂面。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面条。在我的理解里,猪油只有炒辣椒,才是适配的。那碗面,我吃得相当难过。因为汤水里有猪油在铁锅里加油过后的腥味,而挂面煮好以后,面汤是清澈的,挂面和汤几乎缺少亲情的关系。不像北方的手工面条,煮完以后,汤里有着浓浓的面粉的黏稠感,而这种面汤有助于消化。北方人口语喜欢说“原汤化原食。意思便是,面汤也是一道重要的饮食内容。那天早晨,我努力吃了半碗面条,将面汤倒在了下水道
3、里。然而,我抬眼看了一下建国,发现,他吃得非常香。他沉浸在自己味觉的故土里。在面条的审美上,我相信建国是不如我的。也就是说,我们两个相比较,对于面条来说,我更具有发言权。然而,即使如此,对于故土,每一个人的胃部,都有着常年储存的记忆。建国回到家里之后,他的胃部记忆瞬间翻开。所以,那碗对于我来说极为难吃的猪油汤面,对于建国来说,那不止是一碗面。那是他半个童年。他在那一碗面里,回到了自己的记忆里。我的胃在童年时虽然贫穷,吃过不少的槐花和榆钱,吃过不少的红薯叶子和野菜。然而,对于面食,仍然储存了一本厚厚的词典。翻开来,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又或者是我在小镇念书时的模样。十四岁之前,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的
4、村庄。位于河南省东部的我的家乡,在地图上和山东相邻。念高中时,有一年复读,我到了山东的曹县去借读过半年,我才发现,我所有的方言在那里也都通用。我后来梳理了一下,发现,我们不仅所使用的语言相似,所吃的食物,也是相似的。我觉得,一定是食物的相似,让我们少了距离感。面食中,我最喜欢的,是母亲手工擀的杂面条。杂面是有比例的,好面要占一半,负责面条的黏性和筋道。黄豆面负责香味。高粱面负责着色。绿豆面负责增加面条的硬度。玉米面负责面条的甜味。这样的手擀面,母亲通常是清汤煮了,然后将提前拌好的香葱、香菜末放进面汤里,滴数滴小磨香油,便可以盛碗上桌。杂面条的香味主要是面食本身,如果是酒后,母亲会在面汤里放几滴
5、陈醋,便立即有了另外的风情。而通常情况下,是不放醋的。那样,面条本身的香味从碗里散发出来,像一部旧电影一样,让人沉浸其中。给了我人生启蒙的面食还有扁食。它的书面名字叫做饺子。而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叫它扁食。就像包子不叫包子,我们乡村里叫它菜馍一样。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我们家才会吃肉馅的扁食,而平时,只能吃韭菜鸡蛋馅的扁食。大多是父亲过生日,又或者是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正赶上韭菜上市,母亲便会买一些韭菜来剁馅。年幼时,我不会用筷子夹扁食,父亲会给我们用玉米秆或高粱秆制作一个扁食叉子。制作的方式极其简单,就是将一截玉米杆的一端用刀削齐了,将中间的局部全部挖空,然后只剩下两边的细细尖尖的秆。这样,便可以
6、一下叉住一个扁食。扁食以生鸡蛋和韭菜拌馅,所以极容易开口。母亲常会用好面的馍揉碎了,掺在扁食馅里,用来吸收那水分。这样,便有了技巧,如果馍放得多了,那么影响口感,如果放得少了,那么又会让馅中的水分撑破扁食。母亲很会调制韭菜鸡蛋的扁食馅,有时她会将老豆腐在锅中炒制半干,放入扁食馅中,便会增加另外的味道。母亲买的韭菜多了,会做一种韭菜面条。在乡村世界里,这是一种懒扁食。意思是低配版的扁食。母亲会将韭菜切成扁食馅那样碎,然后将韭菜简单腌制以后,和在面里。韭菜在面团中打滚,拥抱,甚至被拉成长长的面条,再醒面。反复和面之后,韭菜与面完美的融合。这个时候,母亲会将面团摊片,并切成面条。然后煮熟后,每一根面
7、条里都有韭菜。这样,入口时,像吃了韭菜馅的扁食一样。那时候,馒头只在春节的时候才会做。平时做的馍的形状是一种长方形的馍,我们叫它卷子。因为不舍得全用好面来做,母亲一般会让一块杂面一块好面,揉在一起。等两块面拥抱在一起,分层,再融合。最后切成卷子的形状时,这块馍馍是花的。所以,我们称这种好面杂面混合的卷子为花卷。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我们是吃花卷的。因为,只在春节的时候才有时机吃纯好面的馒头。所以,春节时,谁家蒸馒头,都会找村里的其他人帮助。帮助的人呢,在新馒头出锅的时候,可以让做馒头的人尝一下。吃多少都可以的。所以,到春节时,去各户人家帮助做馒头的人,大多是村子里比较贫穷的。这也是村子里长
8、辈传下来的善意,让这些穷人去帮着做馒头,可以趁着节日,让他们多吃一些东西,好平衡他们日常里的困窘。然而,村子里传下来的善意,也并非都能有好的结果。那些年,常常会出现悲剧。因为食物依然短缺,尤其是纯好面做的馒头。那些干活的人,大多是很久没有吃到纯好面的馒头了。所以,他们会在馒头刚出锅的时候,一把将馒头搦成一个很小的球状,一口吞下。为了能多吃几个。有一个年轻人一口气吃下了十个新馒头。他吃得太快了,噎住了,就喝了一碗水。结果水将他腹中的馒头一点一点地泡开,膨胀,那天晚上,这个年轻人因为吃多了馒头而撑破了胃,死了。这成为当年的一个公共的悲伤。2母亲做的花卷,完美,好看。她摊一层好面,再摊一层杂面。然后
9、,将两团面和在一起,她像一个在面团中绘画的人,就那样用双手托着,将一团面揉得长长的,用刀切成一个个的花卷。刀切下去,截面上的花卷像一个孩子的笑脸。待到那笑脸在锅里蒸熟,嘴巴张得更大了。我和哥哥很喜欢抢那些看起来嘴巴张得很大的花卷。那种争夺,是面食带来的另外的乐趣。母亲做的菜馍,馅里总会比别人家里多一点什么,比方,她将夏天晒干的槐花,一直放着。等到入秋入冬的季节,地里没有了青菜吃,母亲便会在菜馍的馅里放入少量的干槐花。那些干槐花,经过高温的蒸煮,成为一封夏天的来信。一口咬下去,满嘴里都是五月槐花香味,别提多好吃了。母亲呢,最喜欢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仿佛之前所有的劳作,都有了价值。她喜欢在农闲
10、的时候创造食品。比方,将一瓢面粉倒进大铁锅里,做炒面粉。母亲让我负责烧火,因为我从来不是一个积极的烧火者。这一次,正合她意。因为,做炒面,火实在不能大了,假设大了,面粉会被烤得焦煳。要勤翻锅铲,不停地将面粉均匀地摊在铁锅上。白白的面粉,随着温度的炙烤而泛黄,面粉被烤熟的香味不时传出来。那是一种陌生的香气,有些甜丝丝的,却又伴随着一股烤焦了的馍饹馇。母亲呢,越翻越快,越翻越快,像是在演奏一场关于面粉与铁锅的音乐。总之,母亲突然让我灭火。说,不要再填柴火了。然后,我就跑出了满屋是烟的厨屋。母亲呢,将锅里炒好的面粉,用盆子盛好了。然后给我们三兄妹一人一碗,母亲让哥哥去堂屋里拿来黑糖,说是要放在这炒面
11、里。每一碗放进去一把炒面,然后用开水冲进去。母亲的说法是“攉开,就像是在一个碗里和泥巴一样。将水和面粉搅拌得均匀了。然后,又撒上一把黑糖,再和一会儿泥。便稠了。母亲看看我们的碗,说,把面糊里的疙瘩都捣碎了啊,不然不好吃。又是一阵子忙活。终于,母亲说,可以吃了。我们三个一起,用筷子别进了嘴里一口。那真是那个秋天里最好吃的食物了。母亲用面粉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新奇的口味的世界。母亲的食单里,还有更加诱惑我们的食物。比方面托。入冬后,玉米面做的卷子,容易发硬。需要馏一下才能吃。然而,玉米面做的卷子,新出锅的时候好吃,香,甜,经过时间的沉淀。玉米面的内部结构会发生变化,放凉了以后的玉米卷子会发硬。用蒸笼馏
12、了之后呢,玉米面会发黏,口感不如新蒸出来的。所以,我们都不喜欢吃馏过的玉米面卷子。母亲呢,会在某个早晨起来给我们煎面托。面托是一种煎饼,但又不是饼子。因为它的原料是用面粉制作成面糊,在面糊里参加盐巴、葱碎末,偶尔,也会磕一只鸡蛋进去,目的是为了增加面糊的黏度。如果有平底锅就好了,但那时候的乡村,不管是做任何饭,都只有一个大锅。所以,要小火。将大锅烧热了。母亲用棉油刷子刷一下锅底,便开始往锅里用勺子倒面糊。大锅,煎面托,最重要的技术环节就是往锅底倒面糊的一瞬间,只见母亲用均匀的速度在空中划了一个圆,随着手腕的抖动,那勺子里的面糊在半空中飘向锅底,面糊到锅底的一瞬间,正好是一个圆圈,圆周的边上的面
13、糊向中间流动,流动的过程中受热定型。刚刚好圆圈铺满的时候,面托便已经熟了。只见母亲用筷子掀起面托的一个角,猛地一挑,便将面托翻了个身。这样,正反两面都受热过后,母亲便将面托用锅铲在锅里折叠一下,托出来,放在大盘子里。面托不是饼子,也不是面皮。它是一种中间状态的食物,如果面托放置得久了,凉了,便会发硬。不好吃。但是,趁着刚出锅的时候吃,那种面的香味,加上葱末受热后的香味,又加上盐巴的味道。实在是一次对面粉本身的深层次阅读。而那时候,母亲会将夏天的时候刚刚腌制好的西瓜豆酱准备好了,西瓜黄豆酱,是用西瓜皮和瓤,外加发酵过后的黄豆,以及糖,酒和盐腌制的。腌的时候,还要放在太阳下面暴晒。所以,黄豆被晒得
14、化成了豆酱。这个时候,用刚出锅的面托蘸上一口已经放了芝麻香油的西瓜豆酱,那简直是一种舌尖上的陶醉。3母亲将面粉炒了。我便向我的小伙伴们炫耀。怎么来向我的小伙伴形容呢,我天真地以为,在母亲做这份炒面之前,全世界没有人知道炒面的做法。所以,我说是我母亲的创造。然而,没有几天,赵四儿便也端出了一碗已经攉好了的炒面糊。一面吃一面说,他妈妈也会做。不几日,邻居家的婶婶将麦子放在石臼中捣了,煮成麦仁粥。我便也向母亲说那种麦仁粥如何如何地香。母亲呢,将我们家院子角落里的石臼找了出来,用井水洗了几遍,将麦子放进去一瓢,开始用力地木锤捣。母亲的话是这样的:来,你们两兄弟替换着舂兑窑子。兑窑子,是石臼的乡村名称。
15、没有在一个石臼里捣过麦子的人,缺乏以讨论乡村的食物。我和哥哥在那个秋天,用尽了我们的力气,一下一下地数着,将那些坚硬的麦子的皮捣破了,麦子黄褐色的皮肤去掉之后,露出微白的麦肉,像一个新生的事物。母亲说,力气大的人不能捣麦仁,会将麦子全都捣碎了,成了浆糊,那也不好吃。所以,舂麦仁,最好是找几个半大的孩子,慢悠悠地在那里捣来捣去,便会成为皮与肉刚刚好剥离的麦仁。母亲从石臼中取出了我和哥哥的劳动果实,用净水淘了一遍,那麦仁个个都脱去了衣服,鲜艳的白,就像我和哥哥刚刚捞上来的鱼一样。母亲将麦仁煮到了锅里,我和哥哥将捉的鱼用香烟的锡纸包了,撒了一些盐巴,放进了母亲正烧的锅底门里。等着母亲将麦仁粥煮好了,
16、我们的烤鱼也就好了。比起麦仁粥,我更喜欢喝母亲搅的面筋穗。面汤是中原地域的一种非常普遍的早餐类粥。称它为粥,似乎并不妥当。因为,面汤里几乎无任何内容。面汤的做法充满了物质的贫乏感。所谓面汤,几乎是一种欺骗人的汤。就是将水烧开,将面粉攉成糊状,倒进开水中搅匀,便成为面汤。虽然面汤的根底版本是如此的简陋,但是,母亲做的面汤却无比好喝。因为,母亲会将面糊在碗中拼命地搅拌,时间久了,面糊中的面筋会从淀粉中别离出来。母亲称之为洗面筋。而洗面筋特别费力气,等我长大,我才明白,这个世界,所有关于爱,关于美好的东西,都需要付出很多时间和力气。母亲做一碗面汤如此,我们追求一份爱情如此。而食物是传递爱的最好方式。当母亲将反复搅拌的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