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土地的身影(节选)土地的身影(节选)这样过了三年三年的三个冬天,我们家的那块土地彻底地翻捡完了。家里山墙下堆的黄色的礓石,足够砌三间房的两面山墙,而田头沟底倒堆的礓石也足有家里的几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块地里会有这么多的礓石。你终于知道那块比原来大了许多的自留地,其实都是从礓石的缝中翻捡出来的,也许七分,也许八分,也许有一亩见余。总之,那块田地对几岁的你来说,犹如一片广场,平整、松软,散发着深红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滚儿,也不会有一点儿坚硬划破你的一丝皮儿。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劳作和土地的意义,懂得了父亲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似乎明白,作为农民,人生中的全部苦樂,都在土地之上,都
2、扎根在土地之中,都与劳作息息相关。或者说,土地与劳作,是农民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尤其从那年夏天开始,那块土地的边边角角,都经过了彻底的整理,低凹处的边岸用礓石垒了边坝,临路边易进牛羊的地方,用枣刺封插起来,太过尖角的地脑,落不了犁耙,就用铁锨细翻了一遍,然后,在地里扒出一片蘑菇似的红薯堆,一家人又冒着酷暑,在几里外的山下挑水,在那块田里栽下了它成为真正的田地之后的第一季的红薯苗儿。也许是父亲的劳作感动了天地,那一年风调雨顺,那块田地的红薯长势好极,因为翻捡礓石时已经顺带把草根扔了出去,所以那年的田里,除了油黑旺茂的红薯秧儿,几乎找不到几棵野草。凡从那田头走过的庄稼人,无不站立下来,扭头朝田里凝
3、望一阵,感叹一阵。这时候如果父亲在那田里,他就会一边翻着茂如草原的红薯秧棵儿,一边脸上漫溢着轻快的欢笑。人家说:“天呀,看你家这红薯的长势!”父亲说:“头年生土,下年就不会这样好了。”人家说:“我家冬天粮不够时,可要借你们家的红薯呀。”父亲说:“随便,随便。”为了储存那一地的红薯,父亲特意把我家临着村头寨墙的红薯窑中的一个老洞又往大处、深处扩展一番,并且在老洞的对面,又挖了更大的一眼新洞。一切都准备完毕,只等着霜降到来前后,开始这一季的收获。为了收获,父亲把颓秃的镢头刺儿请铁匠加钢后又碾长了一寸。为了收获,父亲在一个集日又买了一对挑红薯的箩筐。为了收获,父亲把捆绑红薯秧儿的草绳,搓好后挂在了房
4、檐下面。工具、心情、气力,都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霜降的来降。阳历十月九日,是霜降前的寒露,寒露之后半月,也就是霜降了。可到了寒露那天,大队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由村支书传达了由中央到省里,又由省里至地区和县上,最后由县上直接传达给各大队支书的红印文件。文件说人民公社绝对不允许各家各户有自留地的存在。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必须在文件传达之后的三日之内,全部收归公有。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一九六六年的那个寒露的中午,父亲从会场上回来没有吃饭,独自坐在上房的门槛儿上,脸色灰白阴沉,无言无语,惆怅茫然地望着天空。母亲端来一碗汤饭说:“咋办?交吗?”父亲没有说话。母亲又问:“不交?”父亲瞟了一眼母亲,反
5、问说:“能不交吗?敢不交吗?”说完之后,父亲看看母亲端给他的饭碗,没有接,独自出门去了。吃过午饭,父亲还没有回来。到了吃晚饭时,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知道父亲到哪儿去了,母亲没有让我们去找父亲。我们也都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很想去那里把父亲找回来,可母亲说让他去那里坐坐吧,我们便没有去寻叫父亲。那一天直至黄昏消失,夜黑铺开,父亲才有气无力地从外边回来,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棵红薯秧子,秧根上吊着几个鲜红硕大的红薯。把那棵红薯放在屋里,父亲对母亲说:“咱们那块地土肥朝阳,风水也好,其实是块上好的坟地,人死后能埋在那儿就好啦。”听着父亲的话,一家人默默无语。默默无语到月落星稀和人心寒凉。(选自阎连科我与父
6、辈,河南文艺出版社)【吴老师点读】土地的身影以极其朴质的文字叙述了父亲辛苦经营三年的自留地,一夜之间化为泡影的故事。阎连科说自己的文字“拙笨诚实,一点不巧”,“拙笨诚实”我暂且认同,他的叙述浅浅淡淡,不显山不露水,但因为足够“诚实”而分外动情。至于“一点不巧”,如果从叙事角度看,我是不太认同的。前文写父亲三年辛勤耕耘换来了一块丰饶的红薯地,“脸上漫溢着轻快的欢笑”,满心欢喜地准备着迎接丰收,“工具、心情、气力,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后文出现的一纸公文,将所有的辛劳化为泡影,所有的欢喜烟消云散。这前后的落差,给了父亲沉重的打击,不甘、无奈、痛苦、不解、辛酸、绝望汹涌而来,读者的心也跟着一起往下坠,往下坠。这个时候,我们恍然发现,前文的叙事也是在蓄势,在不动声色中让情感饱胀,融情于事,情溢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