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收稿日期:2022-08-17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靺鞨源流研究”(21VGB005)成果作者简介:梁玉多(1964-),男,黑龙江哈尔滨人,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主要从事渤海国史研究。黑龙江民族丛刊(双月刊)2022 年第 5 期(总第 190 期)民族历史与边疆学渤海国设“押靺鞨使”原因小考梁 玉 多(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哈尔滨 150028)摘 要:渤海国设“押靺鞨使”这一职官,并不能说明渤海国的主体民族不是靺鞨族。建立渤海国的粟末靺鞨人当然清楚并承认自己是靺鞨族,只是因为粟末靺鞨人在渤海建国后的发展速度大大快于其他靺鞨部族,双方差异渐大,不能用相同的方式管理,遂设置了管理落后
2、的靺鞨其他部族的机构和官员,这就是“押靺鞨使”的由来。关 键 词:渤海国;押靺鞨使;靺鞨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4922(2022)05-0101-05 关于渤海国的主体民族是不是靺鞨族,国际渤海史学界多年来一直存在不同意见。否定一方提出的相对较新的证据就是渤海国设“押靺鞨使”这一职官。唐会要载,贞元八年(792),渤海国入唐朝贡使的官职是“押靺鞨使”1。关于“押靺鞨使”,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韩国史渤海卷认为:“这官职名有管靺鞨人的意思通过这一官职名,可以了解当时渤海朝廷对靺鞨族并没有同族意识。”宋基豪渤海政治史研究也有大致相同的看法:从这条史料可以看出“渤海
3、对靺鞨族的优越地位渤海是把靺鞨族当成藩属国的”2。他们认为,这一史料可以否定渤海国主体民族靺鞨说,理由是“押”为监管、控制之意,渤海国有此官职,说明有监管、控制靺鞨族的专门机构。而任何政权都不会在政府中专设监控主体民族的机构,受监控的只能是少数民族或被统治民族,所以靺鞨必不是渤海国的主体民族。其实,这一理解有偏差。事实是到“押靺鞨使”出现的 8 世纪 90 年代,渤海已建国 90 多年,居住在五京地区的渤海国主体民族粟末靺鞨人,通过积极学习唐的先进经济文化,社会发展状况已经大大超过居住在渤海国边远地区的其他靺鞨部族,有了明显的优越感,遂有意与明显落后的其他靺鞨部族相区别,只称渤海,不称靺鞨,称
4、其他靺鞨部族为靺鞨。由于此时双方发展程度差别已经很大,不能用相同的方式管理,遂设置了管理落后的靺鞨其他部族的机构和官员,这就是“押靺鞨使”的由来。对此,我们可以从粟末靺鞨人对靺鞨一称态度的变化,及其对周边较落后的其他靺鞨部族的统治方式中得到具体答案。一、大祚荣政权建立之初并不排斥靺鞨这一族称 渤海国的主体民族是粟末靺鞨,这是今天大多数研究者的观点,不再赘述。那么大祚荣集团对自身的族属是如何认识的,或者说他们是否认可自己为靺鞨族呢?答案是肯定的。有一种观点认为,大祚荣政权在 713 年从唐得到渤海这一国号之前是自号靺鞨国的3。如果此说能够成立,那就充分证明大祚荣政权不排斥靺鞨这一族称。不但不排斥
5、,还引以为自豪,否则不能以之为国号。这个靺鞨既是国号,又是族称,即在没有正式国号之前以族称代国号。当然,关于渤海早期的国号学界还存在不同101DOI:10.16415/ki.23-1021/c.2022.05.011意见,毕竟旧唐书 有“振国”4、新唐书 有“震国”56180的明确记事,不可轻易否定。但是,即便早期国号不是靺鞨国,当时外界也都清楚这个政权是靺鞨人建立的,习惯性地称其为靺鞨。而大祚荣政权对此并不反感,完全能够接受。对此,金石和文献都有反映。唐开元元年(713),唐玄宗派鸿胪卿崔忻前往,册封大祚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第二年(714)崔忻回唐,途经都里镇附近的马
6、石山(今辽宁旅顺黄金山)下,凿井刻石为念,从而留下了著名的鸿胪井栏石刻三行文字,全文是:敕持节宣劳靺羯使鸿胪卿崔忻井两口永为记验开元二年五月十八日文中的“靺羯”即“靺鞨”(鞨是羯之误)。这个石刻由于是当时人记当时事,故史料价值很高,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当时唐认为渤海的族属是靺鞨。唐此次遣使册封,是为了笼络大祚荣政权,原因是唐的幽州地区受到奚和契丹的严重威胁。712 年 6 月,唐“幽州大都督孙佺与奚酋李大酺战于冷陉,全军覆没”6767。同年 11 月,“奚、契丹二万骑寇渔阳,幽州都督宋璟闭城不出,虏大掠而去。”6769唐要打败奚和契丹,就要争取位于二者背后的大祚荣政权的支持,至少是中立。既然是
7、笼络和争取,崔忻的出使就会尽量避免有令大祚荣不能接受的内容。崔忻在此的正式身份是“敕持节宣劳靺羯使”。作为使节,这一正式身份当然要正式宣示给大祚荣。而崔忻的使命圆满完成,证实唐以靺鞨称大祚荣政权决无贬义,而大祚荣政权对靺鞨一称也决无反感。册府元龟载:“开元元年十二月,靺鞨王子来朝,奏曰:臣请就市交易,入寺礼拜,许之。”711405此“靺鞨王子”为大祚荣之子,这是学界共识。册府元龟 虽为宋人所编,但文风严谨,所记皆有所本,此条也必是录自唐代的文献档案,措辞反映的是唐廷的立场和态度。这里的“靺鞨”当为王子的自称,唐如实地记录了。王子并不知道唐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之事。他自本国出发时,崔忻应该还在路
8、上,没有到达渤海,所以他的自称只能是其本来的国号或族称。唐虽然已经派遣崔忻去册封大祚荣,但此时尚未返回复命,没有册封结果的准确消息,还不能以渤海来称呼该王子。又如上文所述,唐正在笼络和争取大祚荣政权,称呼不会令该王子不能接受,大概率会采用王子的自称。这也反映了渤海建国之初是自称靺鞨的。可能会有人认为,崔忻玄宗先天二年72052二月从唐都出发(先天二年与开元元年是同一年,即 713 年),王子同年十二月到达唐都,中间有 10个月的时间。如果唐与渤海间交通数月可达的话,应该是大祚荣政权接受了册封后,才派王子朝唐的。如此,王子的自称当然是渤海而不是靺鞨,这里的靺鞨是唐的他称。事实上,渤海与唐间的交通
9、,单程也要一年左右8。崔忻二月出发,十二月能否到达渤海尚成问题。即便到达,王子即刻出发,到唐廷也应该是一年以后。所以,王子是崔忻册封以后从渤海出发的可能性不存在,靺鞨只能是王子的自称。另外,唐所给的“渤海”这一封号或许也是其自称靺鞨的反映。渤海一词出现很早,战国策中就提到齐国“北有渤海”9。那时的渤海相当于今天的渤海与黄海。汉设渤海郡,大概在今河北沧州一带,是领 26 县,拥有 25 万多户、90 余万口的大郡10。渤海一名既是地望又是大海,很是高端响亮,所以,唐经常以之为爵号册封大臣。如,吏部尚书山南东道节度使高元裕为渤海郡公55286,晚唐名将高骈为渤海郡王56395,著名的权宦高力士为渤
10、海郡公55859。而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除了美称外,很可能还因为当时渤海二字的发音与靺鞨接近。金毓黻先生认为:“若以声音学考之,渤与靺为同部字,海与鞨为同声字,唐人或以靺鞨二字音近于渤海,遂以渤海郡王,封之欤。”11张甫白也认为,渤海与靺鞨二者是同音异写的关系。“依 j、g 互通,得读如 k,按 k 在译上常与 h 互通,唐时呼汗河后为胡里改、忽尔哈、虎尔喀,鞨当是吉、羯之转音。M 与 bp 互转,如没为水,没转必为必剌,故靺鞨可转音为渤海。因此说勿吉、靺鞨、渤海为一音之转,于东北之民族译音之通转为例证言之是有据的。”12唐廷了解大祚荣建立的是靺鞨人的政权,但靺鞨二字皆从革,略有腥膻未化之贬义
11、,不宜作正式封号,乃选择了与靺鞨音近,但高端响亮的雅词“渤海”。“二者虽不同音而音近,这是为追求义美而不得201不做出的迁就”13。其实,对于渤海早期自称靺鞨是得到较广泛认可的,就连主张把渤海史纳入朝鲜史范畴中去的朝鲜李朝著名的实学派学者丁若镛,都明确指出:“案渤海是唐锡(赐)之美名,其前称震国公亦唐锡(赐),自称则靺鞨而已”14。二、大祚荣政权接受渤海的封号后不再称靺鞨渤海一词既高雅又与靺鞨音近,更重要的是得到唐的册封,就是得到了以唐为首的东亚社会秩序的的承认。所以,大祚荣对渤海郡王这一封号欣然接受,引以为荣,“自是始去靺鞨号,专称渤海”56180。如前文所述,这里的靺鞨可能既是国号又是族称
12、,至少是族称。就是说,713 年大祚荣政权接受渤海为国号的同时,很可能原来粟末靺鞨这一族称也改为渤海了。有一种观点认为:“把靺鞨改称渤海的主体不是渤海,而是唐。”15即“自是始去靺鞨号,专称渤海。”一句的主语是唐,是唐自此不再称大祚荣政权为靺鞨,改称渤海。不是大祚荣政权自己不再自称靺鞨,改称渤海。这是一个误解,事实证明这句话的主语是大祚荣政权而不是唐。如果主语是唐,那么此后唐称呼渤海就不应该出现靺鞨字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在大祚荣政权刚刚接受渤海封号当年的十二月,唐六典载:“凡四蕃之国,经朝贡已后,自相诛绝及有罪见灭者,盖三百余国,今所在者有七十余蕃谓三姓葛逻禄远蕃靺鞨、渤海靺鞨、室韦日本、新
13、罗、大食、吐蕃各有土境,分为四蕃焉。”16唐六典成书开元二十七年(739),正当唐朝册封渤海后的第 26 年。文中依然称渤海为渤海靺鞨,并没有“去靺鞨号”。成书于唐代的通典也是一样,该书只在州郡典里用了一次渤海的称号,其余一律用靺鞨二字”17来称呼渤海。这里的靺鞨就是指渤海,没有其他可能,因为其事迹为渤海所独有。如,书中载:“高宗平高丽、百济,得海东数千里,旋为新罗、靺鞨所侵,失之”182343“余众不能自保,散投新罗、靺鞨,旧国土尽入于靺鞨,高氏君长遂绝”182621。只有渤海吸纳了很多高句丽的遗民并占有了原高句丽领土的大部分,所以,这里提到的靺鞨无疑就是渤海。看来,唐册封渤海后仍然时时称其
14、为靺鞨是事实。倒是确实没有见到此后渤海自称靺鞨的史料。可见,渤海确实在 713 年以后“去靺鞨号,专称渤海”了。不过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个民族或部族自称的改变必然有一个较长的过程。此时的“去靺鞨号”可能还仅限于对外,内部的靺鞨族属意识会继续存在很长时间。三、渤海主体民族对靺鞨一词认识的变化对于靺鞨七部,一些史料记为七种。北史记为“其部类凡有七种”19,隋书载靺鞨“凡有七种”20,通典也谓靺鞨“凡七种”182624。从靺鞨的形成看,七种的概念可能比七部更科学。南北朝时期,原居于三江平原地区的勿吉诸部强大起来后对外扩张。勿吉并没有统一,所以,扩张是不同的部落分别进行的。不同的部落占领了不同的地域
15、,与不同的民族融合,形成七个各有特点的群落。七种是以文化和习俗,而不是以有血缘和政治色彩的部落为标准划分的21。七种彼此间有一定差异,不能完全理解成同一民族。其中,占领粟末水(第二松花江)的那部分勿吉人,与当地的夫余人融合,形成了勿吉靺鞨的粟末部。渤海建国后,又有不少高句丽遗民融合进来,所以,渤海时期的粟末靺鞨已经不是单纯的肃慎系民族;占领绥芬河到图们江一带长白山区的那部分勿吉人,与当地的沃沮人融合,形成了勿吉靺鞨的白山部。靺鞨诸部间的关系,不能理解成是一个民族的不同部落。他们只是同源或部分同源,语言习俗相近的民族。所以,诸部间的同族意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另一方面,居住在五京地区的粟末靺
16、鞨,与居住在边远地区的其他靺鞨部族间的发展程度差距越来越大,影响了认同感。渤海从文王时期开始奉行和平政策,通过积极向唐学习,驶入快速发展的大道,经济、政治、文化都取得了跨越式的进展。在其核心的五京地区,经济社会的各个领域与当时东亚最先进的唐已经差距不大。在广袤的亘古荒原上开辟出大面积的农田,修建了四通八达的道路,建起了数以百计物兴人旺的城市,文化艺术突飞猛进,完全当得起“海东盛国”之誉。与这一发展状况相适应,在五京地区粟末靺鞨上层社会逐渐形成了一个士人阶层。他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等也渐渐与唐的士人阶层趋同。而五京以301外其他靺鞨部族,无论经济社会发展程度,还是思想观念,大体还停留在氏族部落时代。五京地区与五京以外地区经济社会差距越来越大,不平衡性越来越严重则22。这使得主要居于五京地区的粟末靺鞨人逐渐产生了对周边其他靺鞨部落的优越感,并导致双方渐行渐远,彼此的认同感降低。有了优越感的粟末靺鞨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与周边落后的其他靺鞨部落区别开来,即使在国内也避免了靺鞨的称呼,只称渤海人。靺鞨一词则专指周边落后的靺鞨铁利、黑水、拂涅、越喜、虞娄等部。这一点在史料中有曲折的反映。类聚国史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