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45卷 第1期临 沂 大 学 学 报2023年2月Vol.45 No.1JOURNAL OF LINYI UNIVERSITYFeb.2023引言1914年1月8日,卡夫卡在日记中问道:“我和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1255作为一个被上帝疏远的流散犹太人,他对自己的犹太血统和身份产生了质疑,并且在其流传的作品中也从未出现过犹太人字眼。但这种表征并未阻挡评论家们研究卡夫卡犹太性的热情,从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到稍后的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与肖勒姆(Gershom Scholem),皆是如此。尽管他们评说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如犹太评论(Die Jdische Ru
2、ndschau)的编辑一样,坚定地认为“卡夫卡必须由犹太人宣称”。这种宣称最为有力的证据便是卡夫卡对犹太文化表现出的极大兴趣,包括但不限于哈西德民间故事、意第绪语戏剧、东欧犹太难民的生存现状、犹太复国主义、希伯来语、圣地耶路撒冷、原罪乃至于弥赛亚等等,这些事实在他的书信与日记中得到了证明。但问题是卡夫卡对犹太的兴趣指向与最终意义到底在哪里,这在学术界是有争议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否可以凭借卡夫卡与犹太事件相关的证据来断定,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犹太作家,抑或遵从他作品中无犹太字眼的事实,将其归为一个非犹太作家。其实这一困境早在本雅明与肖勒姆的通信中得到过折中的解决,尤其是本雅明,他并没有将其简单的定
3、义为一位“犹太”或“非犹太”作家,而是将其放到罗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的犹太文化建构轨道中,但只是在它的最边缘,进入或离开。2本文遵循此路径,以审判为例,探究卡夫卡是如何游走在“犹太”与“非犹太”的边缘地带的。欧洲犹太人以牺牲自我民族的集体记忆为代价进入现代社会,并获得所在国家的卡夫卡审判中的“犹太”/“非犹太”书写许小燕(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摘要:卡夫卡自身的犹太身份以及布罗德的神学诠释使得学界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其与犹太教的联系上,遮蔽了犹太传统衰落以及卡夫卡自身古老记忆遗忘的现实表征。通过梳理审判中约瑟夫K.由审判感知罪恶、由罪恶走向救赎的逻辑线索,分
4、析在此过程中呈现出的有关种族/身份、圣言/法律、神圣/世俗三对矛盾的复杂关联,或能窥见卡夫卡隐藏在“犹太性”中的“非犹太”特征及其以“非犹太”为参照的“犹太性”内涵,并由此进一步揭示卡夫卡寻找文化记忆的独特方式。关键词:卡夫卡;审判;民族记忆;犹太;非犹太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6051(2023)01-0101-09DOI:10.13950/ki.jlu.2023.01.011收稿日期:2022-12-16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7AWW002)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许小燕(1991),女,河北邢台人,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卡夫卡研究
5、、西方现代文学研究及中西比较文学研究。101卡夫卡审判中的“犹太”/“非犹太”书写公民权,这揭示了犹太人进入现代世界与放弃传统一致性的吊诡之处;卡夫卡将其导致的种族与身份之间的悖论作为主人公约瑟夫K.生存困境的隐含背景,并利用自己的法律专业,以一种更加接近希腊思维的方式描述了一个神圣律法遭到扭曲的神话法律世界,来质疑“有效无意义”的远古戒律。但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并未就此失望,而是坚守着不可摧毁的信仰,试图在具有创造性的写作过程中与“私人上帝”相遇,但这种行为却颠覆了犹太原本的神圣与世俗。另外,卡夫卡在叙述过程中对犹太民间元素的运用,既可以作为与犹太文化的关联证明,同时又折射出其与正统犹太教之
6、间的疏远与鸿沟。一、非民族化犹太身份的神圣审判审判中的第一句就宣告了约瑟夫K.遭遇的悖论:“一定有人诬告了约瑟夫K.,因为他没干什么坏事,一天早晨却突然被捕了。”37中文译本中的“坏事”、英文译本中的“wrong”都在翻译中避免了德语原文中的Boese(邪恶)一词的圣经含义。4另外,K.就死时的姿势“他把双手举向天空,张开十指”与古老犹太教的“卡帕罗特”(Kapparot)仪式极为相似,让人联想起犹太人对仪式谋杀(ritual murder)和仪式屠杀(ritual slaughter)的指控。K.以一种类似残酷和毫无意义的方式被宰杀,像极了卡帕罗特仪式中代替人类赎罪的动物,“通过祭祀的仪式,
7、牺牲品K.从人的世界被移除了出去,交付给了神”5。不仅如此,K.在被捕后和死亡前的衣服也十分关键:都被看守(黑衣人)没收了。这两章之间形成了象征隐喻的对应。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审判的书写形态并非是一个线性的单向进程,而是在大体框架确定之后,其他章节同时推进。如果我们将衣服问题看作是卡夫卡表达神学思想的世俗载体,那就一定会联想到圣经中亚当和夏娃正是因为偷吃了智慧之果,而后感到羞耻把兽皮作为衣服来遮羞的事实。而当上帝将二人逐出伊甸园时,却剥夺了他们的衣物。因此,这里的衣服极具象征意义,是走向神圣审判不可消除的标志。正如卡夫卡提供的寓言,它可以作为当前作品的题词:“进入圣所之前,你必须脱掉鞋子,
8、不仅仅是鞋子,而是所有的东西。”677这里的“脱去”衣服正是约瑟夫K.剥去经验自我的所有虚假外衣,同时也是卡夫卡自身抽丝剥茧般的自省象征。从约瑟夫K.死亡时赤裸的人体表现和举起双手的身体姿态表明了这是一场带有宗教意味的神圣审判,是上帝对现代犹太人的审判。犹太史学家敏锐注意到十九世纪民族国家在激发新的“世俗礼仪记忆”以取代旧的“神圣礼仪记忆”方面的作用。7在民族国家的统治下,许多德国/奥地利犹太人已经内化了隐含的民族解放的要求,即把他们的私人宗教性与他们的公共、国家(如德国)生活隔离开来,获得公民权的交换条件就是使犹太人属于一个宗教管理的狭窄领域。这导致他们并没有在犹太民族的历史中寻找共同的遗产
9、,而是成为了“犹太信仰的德(奥)公民”,这一称呼的后半部分反映了“完全非民族化的犹太身份”8(thoroughly denationalized Jewish identity),也反映出犹太人“作为自由资产阶级,以及对所处环境的开放性与善变性”7的事实表征。显然,对于大多数犹太人来说,西方犹太人进入现代世界与放弃传统是一致的。卡夫卡的父母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们从波西米亚农村移民102到布拉格,凭借自身的努力,成功融入当地城市商业的中产阶级,并去进一步提升儿子,避免他与更为遥远的东方犹太人接触。9所以,卡夫卡从父辈那里接受的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非民族化的犹太人身份。这个问题唤起了20世纪前几
10、十年讲德语的犹太人的注意,它涉及犹太人被非犹太人环境的同化:即希望在不承认自己的犹太人身份的情况下保持犹太人身份。正如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说,“这个问题只有知识分子关心对犹太知识界意义重大。因为他们虽然自身的犹太性在其精神家园中无足轻重,但在极大的程度上左右着他们的社会生活”1048。对于卡夫卡来说,在自己与犹太传统断裂的事实中,父亲的责任不可推卸,早在1914年7月29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就以约瑟夫K.为名,描述了一场有关父子之间的冲突。而审判不过是将父子之间的个人战斗扩展到自身与社会、犹太人与古老传统以及外部世界之间的冲突。由此我们大胆假设,约瑟夫K.就是现代犹太人的隐
11、喻象征体,布罗德的观点或许可以增加我们的信心,“犹太人这个词并没有在本书中出现(但)他从犹太人的灵魂深处讲出来的犹太人的普遍遭遇比一百篇科学论文所提供的知识还要多”11。从小说的诸多细节同样可以窥探出约瑟夫K.不仅是一个犹太人,而且是一个信仰失落的现代犹太人,卡夫卡在嵌套故事在法的门前中借助“乡下人”的角色完成了约瑟夫K.对犹太传统“无知”的塑造,并将合法性的隐喻与他对个人焦虑、痛苦、形而上学的自省转嫁到K.身上。首先,约瑟夫K.在被捕后的行为举止反映出他并不拥有一位犹太神秘主义使者的坚定神性。摩泽尔艾德尔(Mosel Idel)认为卡夫卡描写的乡下人被守门人拒绝之后,表现出来的是一个被动的、
12、无能为力的等待在大门前的人。因为在犹太传统故事中,许多神秘主义者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都会勇敢地面对沿途的危险。12同样的分析也适用于约瑟夫K.,他的言谈举止与“乡下人”形成互文关系:看守人都扮演着法律中的低级职员的角色,并拒绝见上级领导(进入大门);K.说我不熟悉这种律法,乡下人一开始以为人人都可以进入法的大门;K.在面对逮捕时不做任何反抗,意志消沉,乡下人则只是在门口被动等待显然,他们两个并不熟悉这种话语,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一个无知的人的行为和反应。其次,约瑟夫K.对法律的一无所知也暗示了他对正义追求的徒然。波利策(HeinzPolitzer)较早地将乡下人(Mann vom Lande)和希伯
13、来词Am-haaretz联系在一起,这个词在塔木德话语中有矛盾,但渐渐地以“无知”的含义在犹太民间和意第绪语文化中流行。卡夫卡了解这个术语的塔木德和意第绪语的通常用法,13174他在1911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出自塔木德:当一个学者去见他的新娘时,他应该带一个无知的人一起去,因为他沉溺于学术,可能不会注意到应该注意的东西。”1130卡夫卡并没有准确引用塔木德中的片段,在Baba Bathra册子中我们看到,“阿巴耶说:一个想要娶妻的学者(talmid chacham)应该带一个外行(am-haaretz),这样另一个女人可能就不会代替他本来要带走的女人”14110。按照伊莱舍恩菲尔德
14、(Eli Schonfeld)的考察,这个术语来自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形象:塔木德(Tal-mud)无知的人物形象,从字面上讲,这个人是(am)来自地球(haaretz),这里“无知的人”不是一个恶棍、一个异教徒,他不遵守法律不是因为他拒绝法律的神圣起源或预言的真理,简单卡夫卡审判中的“犹太”/“非犹太”书写103来说,而是因为他不知道。在塔木德小册子Baba Mezia中我们了解到,“无知者故意犯的罪(intentional sins/zedonot)被认为是不知情的错误(unwitting errors/shegagot)”14111,这是无知者的特殊地位。由此,我们发现无知者与法律有关联却
15、并不理解这种关联的本质,他不仅仅不知道法律的事实,更为深层的是他不知道法律所暗含的事实。正如喀巴拉和塔木德在“法门前的守门人”(doorkeeper before the law)如此强有力地凸显出来的逻辑思维对约瑟夫K.来说却是如此陌生的。15它引导他进入了一个不连贯的思想领域,塔木德的话语在下面的阐释中很容易辨认:他明白自己职务的重要,因为他说:“我的权力很大。”他尊重他的上司,因为他说:“我不过是级别最低的守门人。”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既不为怜悯也不为愤怒所动,因为他说,乡下人的恳求使他厌烦了他是不会被收买的,因为他说(即便收了)礼物3184按照拉比的方式,每一种解释都要遵循从原始经文中
16、引用证据,通常会被引用这样的短语,“因为他说”(for he says)。但是,在这里K.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话语,使得拉比被一种嘲弄的方式使其失去了权威。15约瑟夫K.、乡下人对摩西五经以及喀巴拉、塔木德思维的“无知”成了民族与身份之间不对等的突出表现,尽管从种族上是犹太人,但身份归属和历史认知却早已脱离犹太宗教的范围。卡夫卡试图在差异化或堕落的现代性中以寓言的形式与这种失落的神圣语言相关联,却发现现代人已经失去了与托拉的联系和重新创造这种联系的能力,这不仅仅是乡下人和K.的生存困境,更是当时大多数犹太人的命运写照。二、启示的虚无:被扭曲的神圣律法种族与身份的割裂让现代犹太人无法得到归属,一些知识分子开始重新寻求民族的集体记忆,但过程却殊为不易。犹太史学家耶鲁沙弥在佐哈尔:犹太历史与犹太记忆中清晰地勾勒出史学与它遭受不满的现代困境,“今天的许多犹太人都在寻找过去,但他们却显然不想要历史家提供的过去”1697。比如罗森茨威格在救赎之星(Star of Redemption)中认为犹太历史处于停滞状态,“反对将历史发展作为理解犹太教和犹太民族的一个原始范畴”1692,这导致“一个人既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