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2023 年第 1 期艺术研究郝寿臣是与金少山、侯喜瑞鼎足而立，被并称“金郝侯”的净行艺术大家。金郝侯争辉也正映衬了以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为代表的京剧最辉煌的鼎盛时代。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能登峰造极和他们的家教、禀赋、学艺途径、不懈努力和艺术创造分不开：金少山有其父金秀山之调教，有自身嗓音宏阔、体魄伟岸的先天优势，加之勤于钻研，形成了峥嵘中结合精细的表演风格；侯喜瑞经历了喜连成科班的严苛训练，以及领悟名师之道，独开新貌，创立了俏爽里呈现风霆气势的舞台形象。与金少山、侯喜瑞相比，郝寿臣则既无名门家学，又无科班教授，学艺与成名之路曲折、艰辛了许多。郝寿臣出生于穷苦木匠家庭，为生存，幼年串
2、胡同卖过豌豆，青年时在俄国和德国兵营服过苦役。从小典身学艺七载，四处奔走唱堂会。及典身期满，以郝寿臣微弱资历，难以搭班，无法立足京城，曾三闯关东，艰难卖艺；其间幸得阎宝恒、朱子久、唐永常诸前辈青睐并授艺。那么，以郝寿臣既无梨园背景，又无科班历练的资质，在日后何以成为杨小楼、高庆奎、马连良等菊坛巨擘的生净佳配？又何以成为金秀山、黄润甫、李连仲等净行大家离开舞台后的替代者呢？表面上这与郝寿臣“架子”做表“铜锤”唱的独特表演风格分不开，而深层原因，是由郝寿臣塑造角色个性更加丰满，更加深入，更加鲜明所致。而角色形象塑造的能力既源于其创新追求，又和他善于琢磨人物，理解人物不无关系。关键是，郝寿臣对角色塑
3、造的创新绝非另起炉灶，天外飞仙，而是通过对名家和老先生的表演艺术过细的消化中加以提粹、优化来实现的。这样我们就找到一个可能的答案：没有菊坛世家的近水楼台，没有梨园科班的严格培育，郝寿臣是凭自己刻苦练功和善于思索的头脑，在细细消化“老先生”的传统中结合生活经历中的品尝阅历、见识人心加以形象创新而跻身于净行顶级艺术家行列的。换句话说，郝寿臣是通过传统论郝寿臣脸谱表情学李孟明DOI:10.15947/ki.dwt.2023.001534艺术研究里饱含“老先生”已有的创新结合自己的生活观察与经验的消化过程，重新确认并演绎角色形象的。郝寿臣塑造的净角人物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树立了内敛中融涵深沉厚重的
4、艺术风范。创新精神是“金郝侯”成功的共同追求：金与侯或天赋或基本功这些艺术水准的底蕴更强，郝寿臣竟以勤于思索的咀嚼与消化充实、补强自身表演艺术，令人感佩。刘曾复先生对郝寿臣是这样评价的：“郝寿臣真是绝顶聪明，虽不是科班出身，却位列花脸三杰，我不能不佩服他。”1“金郝侯”表演风格是综合性的，包括唱念做打、音乐舞美，勾脸正是此中重要组成。而且他们的脸谱艺术也与各自表演风格相一致：金少山的脸谱峥嵘中含精微细腻；侯喜瑞脸谱俏爽里带风霆之威；郝寿臣脸谱内敛中见厚重深沉。那么，“金郝侯”流派形成的京剧鼎盛时期，京剧脸谱的演变与发展处于怎样一种状态呢？一、“金郝侯”流派形成时脸谱演变发展的现状考察戏曲脸谱的
5、图证，可以获取不同历史时期脸谱的信息。山西洪洞明应王殿元杂剧壁画保留了元杂剧净、副角色面部化装的样式，这是戏曲脸谱孕育期脸谱最初形态的唯一证据。该证据价值极高，因为它证实了戏曲人物脸谱的原生态是人面而非鬼面。它告诉我们粗眉、密须这种粗犷性格的面部特征正是人物脸谱起源于生活中人面的实证。明末清初昆曲、弋阳腔人物脸谱的图证，有梅兰芳藏品为据（即梅氏缀玉轩所藏明代、清初昆曲、弋阳腔脸谱）；此外还散见于 南都繁会图卷 康熙南巡图 康熙万寿图卷崇庆太后万寿图卷等宫廷画作中2，以及无锡惠山手捏昆曲戏文的民间艺术里。从这些作品的剧中人物勾脸可以得到肯定的答案：明代、清初昆弋人物脸谱只限于一种谱式，那就是整脸
6、。也就是说，在谱式相同的情况下，那时净角脸谱是以黑、白、粉红、紫、绿、蓝等不同肤色区别人物和分类的。所以那时的剧本介绍角色出场会注明“蓝脸”“黑面”等等。由于戏曲早期假髯圈口位置偏于脸的上部，势必逼迫眉窝、眼窝也要往上、往鬓角方向勾，就形成威风勇武的神情。清代乾隆朝，徽班进京，皮黄渐代昆弋称雄，剧目创作繁盛，尤其三国、水浒等武戏涌现舞台，勾脸人物剧增，咸丰之后的宫廷画师绘制了大量戏出画，真实记录了当时皮黄及秦腔演出的盛况。这些清宫戏画见证了当时皮黄净角勾脸大大突破了昆弋剧仅有整脸一种谱式的局限，整脸外又出现了诸多新谱式，可谓雨后春笋，百花齐放。这些新谱式产生的动力来自于改变整脸部位感模糊之弊，
7、由黑色整脸的肤色抽象推动了整脸的三次分化，新生了六分脸、花脸、十字门、三块瓦、花三块瓦、碎脸、僧道脸等诸多新谱式3。这一时期皮黄勾脸角色众多，肤色分类仍然沿用，但已退居次要地位，谱式成为了划分类别的主要手段，虽然通常是和肤色共同为脸谱分类命名，比如“红整脸”“紫三块瓦”“红十字门”“蓝花脸”“绿碎脸”等等。观察这些清宫戏画可知，当时皮黄花脸，谱式革新于清末，而表情却停滞于明末，即仍然延续明末昆弋脸谱眉窝、眼窝高挑的样式，加之因肤色抽象而产生的鼻窝直竖而立，所有脸谱仍然像明代昆弋脸谱那样呈现单一的威风勇武神态。35 2023 年第 1 期艺术研究 清末至民初，又一场脸谱革新大规模进行，只是这场革
8、新无声无息，悄然间已经脱胎换骨却逃过脸谱研究家的眼睛，至今从未有人提及这次革新。这些革新家是默默无闻或赫赫有名的一代伶人，他们改变了直竖的眉窝、眼窝和鼻窝这种千篇一律的旧样式，在变形和取形中潜移默化地塑造角色各种表情。肤色还是那些种，谱式还是那些类，而脸谱神态再不是单一威勇了，喜怒哀乐惊怕愁，各种人生世态恰合其情地呈现于角色之面。其中赫赫有名的伶人是钱宝峰、庆春圃、徐宝成、何桂山、黄润甫、穆凤山、金秀山、刘永春、裘桂仙、李连仲、钱金福等。这一代净行伶人勾脸多有创造，各有心得，他们的经验有些作为约定俗成的舞台共识，成为流传后台的梨园谚语；更多的独自心悟则隐而不宣，秘不传人。这个时期的京剧脸谱已经
9、来到成熟阶段，以谱式分类的情况发生了松动，例如到了郝寿臣这一代，“三块瓦”这一谱式名称被“三块窝”取代。三块瓦是指脸谱额部和两颊部涂染颜色的部位，而三块窝是指眉形、眼形、鼻形三块图案，重点已从谱式转移到眉、眼、鼻等事关表情的面部器官上了。再例如，出现了“喜鹊眼脸”和“蝴蝶脸”的分类名称。“喜鹊眼脸”以鸟形眼造型把红十字门的屠岸贾、黑十字门的焦赞、变形三块瓦的李密等不同谱式的脸谱归为一类。“蝴蝶脸”也以眉眼造型对称如蝶，把十字门的张飞、黑花脸的李逵、紫花脸的周处等不同谱式的脸谱归为一类。这种以共同表情的分类正是打破谱式分类法的更高级的分类4。所以在 1962年出版的郝寿臣脸谱集中，我们看到郝寿臣
10、对脸谱的分类，在诸多谱式里增添了“三块窝”“喜鹊眼脸”“蝴蝶脸”等新名称。清末民初的皮黄脸谱不知不觉中完成了由强调部位到强调表情的蜕变，但精彩不免被神秘掩盖。脸谱的艺术语言需要有人消化、解释、翻译，然后在艺术家和大众间搭一座桥梁。“金郝侯”正逢其时，他们的勾脸艺术依附流派影响，进一步发扬光大。但遗憾的是，幸运的也是，迄今为止只出现过唯一位架桥人，他就是郝寿臣。二、郝寿臣开辟了脸谱认知的新世界民国时期，京剧受到空前的欢迎，有关京剧的方方面面都有研究家、学者加以评介、分析，也有人专门著书立说，写文章介绍和解释脸谱，大大推动了公众对脸谱的认知，为普及脸谱和京剧艺术做出重要贡献。尽管如此，人们仍然不会
11、想到脸谱上的眉窝、眼窝、鼻窝图纹的微妙变化竟然可以生动再现生活中的各种表情和精神状态；也不会想到脸谱所出现的人面并不存在的线条、图形，竟然是艺人把做戏夸张表情时捕捉到的肌肉、纹理的生理反应“公开”到脸上。这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勾脸艺理正是郝寿臣钩深剔隐地“翻译”给大众的。而集中地、系统地、详尽地“翻译”脸谱，也只有郝寿臣硕果仅存，那就是 1962 年出版的郝寿臣脸谱集。而其他净行大家或囿于保守，或疏于总结，或不善表达，未能尽传心声，留下多少遗憾，郝寿臣就成为了他们的代言人。以角色分，郝寿臣脸谱集一共录有郝寿臣勾脸剧照 43 帧。这 43 个脸谱其实均为传统风格，即使极少的创新脸谱如荆轲、邓艾也
12、不例外。郝寿臣在马武谱法说明里曾表达了对一些图案勾法的不解5，但他仍然照勾，只是提出“应当再加改变”。再如郑子明脸谱，郝寿臣说“创造这个脸谱的人富有很大的36艺术研究想象力”，这都说明郝寿臣的脸谱并没有另起炉灶，仍然是沿用前人勾法。倒是金少山、侯喜瑞脸谱虽师承传统却颇具个人风貌。郝寿臣主要是私淑金秀山、黄润甫、李连仲三位“老先生”，兼及其他传统的脸谱，但又很少“照猫画虎”，而是在充分分析角色，找到角色特有神态、气质的基础上加以微调：或调整眉窝、眼窝、鼻窝角度；或调整眉窝、眼窝之间距离；或改变图纹曲线。这便在不失传统的前提下加强了角色表情的精神气质。例如鲁智深脸谱，郝寿臣排山门时学自叶福海，勾在
13、脸上发现相向而斗的“刀螂眉”和半合半闭的“和尚眼”有“觑忽眼”的神气，而这种神气正是发怒时皱紧眉眼的表情，特别符合鲁智深，于是特意把眉眼勾得更近，把眉眼勾得更细长，以加强这种怒容6。像这种脸谱的微调可谓波澜不惊，但是可贵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留意到生活中这种特殊的怒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联想到鲁智深粗中有细、富于经验的个性才适合这种怒容。虽然没有改头换面，但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微调何尝不是创造，只是这创造被郝寿臣隐于无形。和侯喜瑞脸谱比较，像侯喜瑞的张飞、牛皋脸谱里大宽眼窝、大圆鼻窝那种大力创新的个人风格，郝寿臣是没有的。可以这样说，钱金福、金少山、侯喜瑞脸谱是大刀阔斧地从外貌上改变传统，夸张
14、表情，而郝寿臣脸谱是在外貌上因袭传统的情况下，润物细无声地从气质上突出新意，强调性格。郝寿臣沿用前人脸谱即使不加改变，却有全新的、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揭秘式解析，这才是提高大众脸谱认知力度最高级的手段，这才是笔者定义郝寿臣开辟了脸谱认知新世界的宏旨所在。例如 铡判官阎王脸谱，郝寿臣在观看金秀山为刘永春配演的 探阴山 阎王过程中，对其勾脸细加揣摩：“原来金老先生结合这出剧情（判官受贿，包拯下阴曹，游五殿，当面质问阎王。这个官僚主义的阎王被问得张口结舌、情亏理输，臊得无词以解，羞得无地自容）创造出这个窘态毕现的脸谱。勾出的耸鼻样子，窘得亚赛猪拱嘴。两只窘眼勾得眼珠都窘到鼻心。最有趣的是连眉毛都窘得反卷
15、起来。好笑的是利用这个卷形勾成了蜗牛一般，恰是蜗牛碰了犄角，立刻把身子缩进壳中躲避的样子。”7 郝寿臣十分喜爱这个脸谱，并在后来扮演阎王勾脸时学用之。这段话隐藏着三条重要信息：1.民初时京剧脸谱的确摆脱了清末的强调面部部位，转向经营表情了；2.“金郝侯”的前辈净行艺人的确在创造性地刻画脸谱神态；3.民初时脸谱的神态刻画缘于细致的生活观察。这三条信息足以说明，“金郝侯”勾脸艺术臻于化境绝非白手起家，而是有深厚的承传。阎王脸谱窘态这段话当然不是金秀山告诉郝寿臣的，完全是郝寿臣心领神会的“翻译”。这里我们会产生两点疑惑：一是郝寿臣的“翻译”准确吗？是金秀山原意吗？但是按照这“翻译”对比勾脸照，真是生
16、动鲜明，活灵活现，处处妥帖，令我们对郝寿臣的翻译深信不疑。一是郝寿臣对窘态的观察怎么那么详细？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即使能做到也很难表述到位，而郝寿臣却轻而易举做到了，这样的例证在郝寿臣脸谱集里俯拾皆是，这正是脸谱认知“新世界”的“新”之所在它与生活息息相关，却又极易稍纵即逝，熟视无睹。而这些却被敏锐的郝寿臣“按了快门”，洗印出生活的底色。透过郝寿臣的“翻译”，人们发现，五颜六色37 2023 年第 1 期艺术研究的脸谱世界原来与人人生活其中的世俗社会近在咫尺，近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郝寿臣解析脸谱，观照的是人心、人性与人品，揭秘的是脸谱图形中所感知的人的表情、神态和精神气质等生活的温度。这样的视角便是脸谱认知的全新世界。由此，大众方才恍悟：脸谱的新世界原来是人生的旧阅历。郝寿臣带给人们的脸谱新世界，并非图案之新，手法之新，而是打破神幻、还原本真的揭秘之新。在郝寿臣脸谱集里，郝寿臣展现的脸谱新世界不仅仅有生理面相的夸张、提炼，还涉及性格深层的识人之智，以及舞台表演时的表情体验，为我们构建了一部深具审美价值的脸谱表情学。三、人生百相，郝寿臣脸谱表情学的生活根基戏曲脸谱由最初浓眉密须的面部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