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术大观美术研究096现实生活中的齐白石,朴实而具张力。其朴实之处,常表现为对诸多文雅准则的“不在意”,甚至还不时出现一些颇具个性色彩的“对抗”,诸如以市场原则处理文化事宜。他的社交也因此显现出略带紧张感的张力,并被认为“脾气古怪”。从某种角度看,他在北京文化圈中并非其乐融融的参与者。1922 年,白石日记曾记:廿七日,为人作画记云:余友方叔章尝语余曰,公居京师,画名虽高,妒者亦众。同侪中间有称之者,十言之三必是贬损之词。余无心与人争名于长安,无意信也。昨遇陈师曾,曰俄国人在琉璃厂开新画展览会,吾侪皆言白石翁之画荒唐,俄人之画尤荒唐绝天下之伦矣。叔章之言余始信然。然百年后盖棺,自有公论在人间,
2、此时非是,与余无伤也。“十言之三必是贬损之词”,“传言”凸显了齐氏北漂生涯中的尴尬际遇。虽然他本人“无意信也”,然经陈师曾直言相告却不得不“信然”。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陈氏所传之“白石翁之画荒唐”,是一个俄国新画展上的“吾侪”之言。在齐氏缺席的情况下,“吾侪”何以如此评价?显然,觥筹交错的展览现场,不在场的“齐白石”是辅证“俄人之画尤荒唐”的材料。这表明当时的白石老人成了精英系统的反面案例,并时常遭遇非议。甚至在这一圈子中,作为外来者的齐白石,还曾因出身问题遭遇“毫无避讳”的鄙夷。这些不友善的“目光”,虽然多发生在白石老人定居北京的早期阶段,但对他后来的社交行为却有着长久影响,乃至 1946 年
3、报刊介绍他时不得不用“更爱幽静”来解释他的“闭门谢客”:他的性情很刚直,更爱幽静,见到社会上不平的事,他很抱不平,每发泄在诗里和画里。他不论住在城市,抑或住在乡村,总是闭门谢客的时候多,尤其是他的北平住所!西单跨车胡同十五号,常常交铁将军把守着,并且里面还有一块挡驾牌,这牌上写着“白石老人,心病忽作,停止见客”等字样。有一个时候,守门的芒砀山人曾掌管着高悬檐上的铃儿,不是经允许接见的来宾,守门的并不肯代替拉铃,这样谢客,并不是他有傲气,而是他好静的表示。齐白石的“闭门谢客”常见于各类媒体的报道中,并成为彼时北京艺术界众所周知的“新闻”。出现这种现象,固然与白石老人的年龄、性格存在一定关系,但他
4、和北京精英阶层的交往过往,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其实,齐白石与精英文化群体的关系,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1936 年的新新新闻有一则关于齐白石的报道,题目赫然印着“出身木匠竟成名画家,一只蜜蜂价十元”的字样。当然,这篇报道对齐氏本人并无恶意,然其行文流露出的信息与态度,却值得玩味。该文大肆渲染了齐白石的木匠出身,并将之与名伶郝寿臣的出身加以并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的始业被视为艺术家的“非正常”出身。“竟成名画家”的措辞,不仅表达了一种“赞赏”,同时也流露着一种“惊讶”。“一只蜜蜂价十元”的细节补充,无疑在公众层面塑造了与其出身完全相悖的巨大反差。何以利用如此反差来强化一种“惊讶”?这
5、表明“成为名画家”的齐白石,与其他名画家还是有所不同因为他曾经只是一个木匠。名画家抑或说艺术家,在 20 世纪社会结构中属于精英阶层。已然跻身精英阶层的齐白石,却在公共传媒中被强调其木匠出身,说明什么?应该说,无论赞赏的态度,还是惊讶的态度,对木匠出身的重点关注,表明当时社会心理所接受的理所当然的“精英身份”具有某种潜在的、习惯的认同逻辑。齐白石显然不那么符合要求,属于非常规的、异样性的特殊案例。木匠之于文人的确出入甚大,但白石老人并不忌惮于此。无论自述还是访谈,他对木匠的过往从未掩盖,甚至还用“木人”“木居士”等画面钤印以示彰显。事实上,20世纪30年代早期及此前公共媒体,虽有涉及其出身的言
6、辞,却多视之为早年职业而无贬损之意。诸如 1929 年大亚画报 以 天才画家齐白石 为题的介绍:“少为木工。劳力自给。二十八岁始读书。较之老泉发奋。尤衍一年。”以“少为木工”和“老泉发奋”并列的表述来看,白石老人曾经的木匠生涯,并未影响他当时的社会定位,甚至苏洵读书的典故反而确认了他的精英身份。多年后的 白石老人自传中,也出现了这一情节:“寿三爷拦住了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就卖画养家!你的画,可以卖出钱来,别担忧!我说:只怕我岁数大了,来不及。寿三爷又说:你是读过三字经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今年二十七岁,何不学学苏老泉呢!”胡沁园(寿三爷)和年轻齐白石的对话,在半个世纪后的
7、回忆中,能以如此细节的方式显现,是令人怀疑的。这种记忆的追述,与其说是当年场景的真实还原,不如说是白石老人回忆时的心理意向。齐氏与胡沁园的初次见面发生在 1889 年,当时他正在赖家垅做雕花细木活,所谓画作只是些雕刻图样,未有卖画的市场行为。胡氏又怎能如此肯定他一定能“卖画养家”?从齐氏后来成为“名画家”的后见之明看,这齐白石与旧精英交往中的心理机制文 杭春晓 内容摘要以木匠身份走进精英系统的交往圈,齐白石就必然需要面对自己与精英阶层的“出身差异”,这似乎成为齐氏之“宿命”。而在这一过程中,他的心理活动显现出两种情绪化的极端方向:敬重感恩与藐视对抗。或可说,在这两极之间的往复徘徊,成为齐白石一
8、生与精英系统打交道的心理机制。关键词齐白石 精英 心理机制Art Pan rama美术研究 097 一断言合乎逻辑。但将场景还原到晚清乡间的一个底层木匠与一位中下层文人的初次相会,似乎就不那么令人信服了。当然,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否定齐白石晚年的回忆,只能依据逻辑加以检讨。为什么要检讨这个细节?因为该场景也出现了“老泉发奋”的典故,与 1929 年大亚画报一致。两个文本是怎样一种关系?如果胡沁园初见齐白石时没说过这样的话,则表明齐氏晚年回忆时的心理意向,很可能受到 1929 年报道的影响;如果胡氏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则说明 1929 年大亚画报很可能采访过齐白石,得到相关信息。就文本的发生逻辑而言,
9、前者可能性更大。也即,1929年 大亚画报有关齐白石与苏洵的类比,成为白石老人某种潜在的心理意向,并在后来得到全新的情节表述。当然,胡沁园是否真的说过类似的话已然无法考证。指出这一细节,是为了思考“老泉发奋”对齐白石意味着什么。1930 年前后,当公共媒体用“少为木工”和“老泉发奋”介绍白石老人时,他又当何想?显然,“老泉发奋”构成一种语义上的转折,暗示了一种人生改变:从“少为木工”到“后非木工”。于是“木工”只是白石老人早年阶层的描述,而非文本发生时的身份界定。并且“老泉发奋”以苏洵后来的文化精英身份,也恰当暗示了齐氏当时所处的社会阶层。“二十八岁始读书”,正是齐白石被认为改变其命运的重要节
10、点。这一看法的背后隐藏着中国社会关乎身份进阶最为常见的价值判断:读书以及由此带来的认知、品行乃至生活圈层的改变,才是跻身精英阶层的根本路径。对此,齐白石显然也是接受的,他因此而看重自己的诗文写作,以此适应文人群体的交往方式。从湖南乡间的诗社组建到北平时期的诗集整理,他从未懈怠于这种传统精英最为看重的文化行动。或许正因为有了诸如“老泉发奋”一般的文化符号,他才会更加不忌讳于自己的木匠出身。因此,1929 年的大亚画报虽提及白石老人的“少为木工”,但同时将他与苏洵类比保证了报道的基本论调。这一基调之下,“少为木工”不仅不是建构齐氏精英身份的障碍,反而成为其“传奇人生”的脚注。应该说,即便 1936
11、 年 5 月 25 日四川地方媒体新新新闻的“标题党”,用“木匠竟成名画家”的惊叹性字样模糊了“少与老”不同时间段的身份标签,然而基于齐氏入川卖画的宣传目的,该文还是延续着“木匠传奇”的基本逻辑。但短短数日后,1936 年 6 月 4 日流行于上海都市区的晶报就出现了完全不同的论调:白石名璜,老木工也,自称受知王湘绮。余阅湘绮楼日记有云:齐璜以诗来见,哼哼调也,一字足千秋矣。白石自不讳为木工,初至故京,习画刻印,无一人知。陈师曾卖画东瀛,携数幅,故为代定高值,竟得售,名大噪。樊山怜其老而不遇,又为诗张之,于是众震其名,争欲得一纸一石以炫人。齐大有所获,足温饱矣,乃闭门谢客,有求者故不应,自谓世
12、无能识其画者,乃至其诗其文,皆无人能识,举世无一可与谈者,其狂遂至不可一世。余等见其自序诗草云:时值炎夏,浃背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又集中所存,大半直抒胸臆,何暇下笔千言,苦心锤炼,学作獭祭鱼云,真奇文也。又见悼诗绝句云:“对酒高歌之题赠,绿林豪杰又何人?”奇诗也。如此者甚多,惜不暇详摘,与世人共赏。其画猪诗注云,现传燕京有一人,常画猪,年久,面上生毛,两眼外不见脸肉,毛愈深密,性愈蠢恶,云云。奇人奇想,余益想见其人,辄忆昔见其小影,貂冠反裘,何高雅乃尔,先生何不自写照耶?然亦有过于自谦者,如焚稿诗云,识字无多要作诗。闭门诗注云,自谓画笔如天师画符,可以见此老之雅量矣。又尝自画西城
13、三怪图,序谓同光间,德砚香赵撝叔诸人,为西城八怪。今吾与雪厂臼厂,亦西城三怪云云。今余复合吴佩孚、赛金花,称之为燕山三怪,或谓樊陈诗画多奖词,而公独出以游戏何也?余曰:“陈仍以木工视之,故多奖勉,余独视若士大夫,不免责备贤者。余之重白石,过樊、陈远矣。”不同于其他报刊报道,这篇文字的作者是当时极具声望的金梁。金氏号息侯、瓜圃老人。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历任京师大学堂提调、奉天新民府知府、蒙古副都统等职。民国后出任清史馆校对,经张作霖保荐任北洋政府农商部次长。九一八事变后居天津,与清遗老组织“俦社”“城南诗社”等团体,工于书法而著述甚丰。虽然,金梁比齐白石小十多岁,但就人生履历而言,他在
14、20 世纪 30 年代精英阶层的影响力远大于齐氏。从某种角度看,金、齐两人在当时恰好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一为传统科举出身的文人,其地位的获取方式通常被认为是跻身精英阶层的正统路径;一为因市场而出名的画家,得益于晚清民国社会巨变带来的晋身之道,意外成为精英阶层的“闯入者”。这两种身份背景的人在民国时期的“相逢”,引发了他们各自的诸多心态变化。其中,以金梁为代表的传统精英势力,虽然此时不再具有世俗层面的绝对优势,但其内在的文化优越感却未消失,甚至反而得到了主动加强。白石老人口中“自命科榜的名士”表现出的“倨傲”,应该正是这类心态的自然流露。金梁亦然,对木匠出身的齐白石极其不以为然,开篇就将他
15、的身份确定为“老木工也”。这一表述与“少为木工”的差异,不言而明。“少为木工”在时间上指向过去的“齐白石”,“老木工也”指向彼时之“齐白石”;前者是追述式陈述句,后者是断言式判断句。两种表述对齐白石的态度截然不同。相对而言,金文漫溢着针对齐白石身份的鄙视,以及士大夫的自我优越感。一句“老木工也”后,金梁展开了“诛人诛心”式的嘲讽之旅。他首先解构齐白石与王湘绮的关系,说齐氏“自称”受知于王氏,然王氏本人对齐却颇为调侃。那么,金氏为什么重新表述齐、王关系?王湘绮被视为硕儒耆老,王氏背书有利于齐氏之精英身份,而淡化齐、王关系,自然就弱化了齐白石的精英色彩。因此在谈完齐、王关系后,金梁立即回溯齐氏的木
16、匠身份,并引出陈师曾代其售画的事。应该说,齐氏之所以跻身北平文化界,正得益于这次卖画的成功。对此,金梁用“皮里阳秋”的笔法加以消解,认为陈氏因无人知晓齐氏,所以才代为定高价,没想到“竟得售,名大噪”。一个“竟”字,尽显金氏之“鄙夷”。行文至此,金梁悄无声息地攻击了齐白石能成为“彼时齐白石”的两大基石。进而,他又用一个“怜”字,化解了樊樊山对齐白石的推重,从而初步完成了对于齐氏精英身份的“围剿”。在暗示齐白石侥幸获得市场成功后,金梁以“齐大”之称谓其“足温饱”而“狂遂至不可一世”。“齐大”虽为白石老人美术大观美术研究098自用印文,然金氏前述“白石名璜”,后则以“齐大有所获”述其市场得利,言辞多有不敬之意,且由此展开对齐氏于其诗文书画之“狂妄”的揶揄。金氏深得嘲讽之真谛,没有一处直接的贬损之词,却极尽文雅的谩骂。他以“奇文”“奇人”“奇想”为线索,节选白石老人诗文中被其视为荒诞的细节,假以“与世人共赏”之口吻,解析齐氏之“学作獭祭鱼”。行文言及“画猪诗注”,金氏将之与所见之白石照片相联系,用反问语气调侃“何不自写照”,可谓文辞优雅而用意刻薄。“辱”至于此,金氏尚不以为足,又借西城三怪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