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一、自然作为家园和信仰在汉语语境中,“自然”一词具有复杂多义的含义,除了指大自然之外,也可形容一种状态,比如自然而然,任其自然;还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理念这些意思又相互关联相互缠绕,显示出自然一词具有的张力。作为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个价值观“道法自然”,就同时蕴含了这多种意义。自然就是家园。在 诗经楚辞 等最早的诗歌中,就呈现出自然与人类的密切关系,自然就是人类的家园,诗经 中有大量关于草木的描述,如荇菜、卷耳、蕨薇、荠菜、芹、梅、栗、葛麻等,这些很多是可供食用、药用和制衣的日常必需品。楚辞里则有桂、椒、杜衡、薜荔、兰、芷、蕙草等,起着装饰美好生活的作用。这些诗歌里营造的,就是人与自然的
2、和谐共处关系。自然是人类的家园,除了生活的相互依存,还有更进一步的情感的体验。古人把人与天地作为情感共同体,天地是有情的天地,显示了人类与万物本能的亲和关系。理学家张载在西铭中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把天当作父亲,地当作母亲,天地之间皆同胞兄弟,万物皆同类。这就是人与天地万物的情感共同体,也是命运共同体。天地之间就是家园。因此,在自然这个家园里,万物皆有情。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天地乃有情天地。王夫之在 诗广传 中称:“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作者简介:李少君(196
3、7),男,湖南湘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一级作家、诗刊 主编,主要从事诗歌创作与研究。近年来我曾就此问题进行过一些思考和研究,参见李少君: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琼州学院学报 2014 年第 1 期;自然对于当代诗歌的意义,创作与评论 2015 第 1 期;青山绿水是最大的现代性,光明日报 2015 年 7 月 6 日;诗歌里的宽与窄,封面新闻 2019 年 5 月 24 日,https:/ 2021 年 9 月 15 日;回归情感、生活、自然与诗歌,中国艺术报 2022 年 12 月 7 日,以及李东:李少君:雾霾时代,诗歌何为?,延河(下半月)2014 年第 1 期等。本文曾于 2022 年 12 月
4、 28 日在中国诗歌网发布,作者修改后授权 长江学术 发表。宋 张载:西铭,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 1978 年版,第 62 页。从自然到生态,中国诗歌经历了什么?李少君(诗刊 编辑部,北京 100125)摘要:在中国文化中,自然至关重要。自然是家园,还被认为是永恒的象征,甚至是中国人的信仰。而中国古典诗歌中,自然同样举足轻重。陶渊明是第一个自然诗人,把自然当作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王维的诗可以说将自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以致成为山水诗的最佳典范。李白与自然一体,他仿佛就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杜甫则是在自然中获得慰藉和安心。苏东坡游于山水之间,不仅仅是游走,他还游心。但是由于现代性生态危机的出现,
5、自然再次被关注,变成了生态问题。只有重新学习借鉴古代的自然观,才能最终解决现代生态问题。古典诗歌的境界说、地方性传统都值得重新发扬光大。关键词:自然诗学生态诗歌地方性传统生态批评DOI:10.19866/ki.cjxs.2023.02.003长江 学术YANGTZE RIVER ACADEMIC2023 年第2 期(总第78期)2023 No.2(Serial No.78)28长江学术 2023 年第 2 期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古人推己及人,由己及物,把山水、自然、万物当成朋友兄弟,王维诗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李白感叹:“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6、;李清照称:“水光山色与人亲”。在中国古典文学和诗歌中,“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清 张潮:幽梦影),宇宙是有情天地,生生不已。天地、人间、万物都是有情的,所谓“万象为宾客”(宋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侣鱼虾而友麋鹿”(宋 苏轼:赤壁赋),“好鸟枝头亦朋友”(宋 翁森:四时读书乐)等等。情,是人们克服虚无、抵抗死亡的利器。世界,是一个集体存在、彼此感应、相互联系、同情共感的命运共同体。自然被认为是永恒的象征。自然之永恒性,体现在山水精神中。对照人类的有限短暂一生,山水是永恒的。作家韩少功在散文 遥远的自然 中分析:“在全人类各民族所共有的心理逻辑之下,除了不老的青山、不废的江河、不灭的太
7、阳,还有什么东西更能构建一种与不朽精神相对应的物质形式?还有什么美学形象更能承担一种信念的永恒品格?”山水本身本被认为是一种伟大的艺术形式和永恒的精神品格。“仁者爱山,智者爱水”,山水也成为人物品评的一个标准,人格的象征。赵汀阳分析历史中的渔樵史学,指出“渔樵一定要借山水以观历史,以青山去看青史,山水成为了一个纵览历史一切变化的常数尺度。山水不是历史的利益相关者,而是一切兴衰成败的无言旁观者,渔樵为之代言。渔樵站在山水的同样位置上,与山水一体,凭借山水的尺度,渔樵就有资格谈论历史。所以,对于渔樵,古今之事只是超越是非的笑谈,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渔樵所谈论的是历史性,也即哲学化的历史,也就成为超
8、越者,所见的历史乃是道的展开,人间正道是沧桑 也是此意”。赵汀阳认为山水具有在地而不远人的超越性,因此山水被当作道的形象。作为道的显形意象,山水确实坐落在世界里,是人间世界的一个内部存在,与具有“在地超越性”的山水相对应的是熙熙攘攘的社会和似水流年的历史。仁者智者借得山水的尺度以观历史,因此能够平静理解人世。传说渔樵是山水之友,识得山水之象,于是渔樵被看作山水的代言人。这种渔樵史学,本质上就是指认自然山水的永恒性,还有超越性。自然还是中国人的信仰。任何文明都需要超越性的向度。自然在中国文明中正好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中国自古以来推崇的都是自然神,在中国远古神话传说中,崇拜的都是与自然相关的神灵,比
9、如与物质生产有关的神农氏、燧人氏、妈祖等,与人间生活有关木匠祖师爷鲁班、纺织女神黄道婆、药王孙思邈等,还有自然神龙王、雷神、风神等,都建立庙宇祭拜,各地则供奉着土地神,这些,都充分说明中国人对自然的崇拜。自然的超越性还表现在其安抚人心慰藉情感的功效。自然山水具有强大的精神净化作用,灵魂过滤功能。诗人谢灵运很早就说:“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明代汤传楹 与展成 文中称:“胸中块垒,急须以西山爽气消之”;南朝吴均 与朱元思书里更进一步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看见山水,人们可以忘记一切世俗烦恼,可以化解所有焦虑紧张,所以古人认为山可镇俗,水可涤妄,山水是精神的净化器。西方
10、也有类似说法,比如把自然看作“人类的避难所”,美国作家华莱士斯泰格纳认为现代人应该到自然之中去“施行精神洗礼”。所以,中国传统,自然至上。道法自然,自然是中国文明的基础。自然与诗歌艺术有着漫长的亲清 王夫之:诗广传,船山全书 第三册,长沙:岳麓书社 2011 年版,第 310 页。本文引用文学名作,已随文指出作者的,一般不再加注。赵汀阳:历史山水渔樵,哲学研究 2018 年第 1 期。29缘关系。自然山水是诗歌永恒的源泉,是诗人灵感的来源。道法自然,山水启蒙诗歌及艺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 张璪),几乎是中国诗歌和艺术的一个定律。自然山水可以安慰心灵,缓解世俗的压抑。山有神而水有灵,王维
11、称其水墨是“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画山水诀);晚明董其昌云:“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画禅室随笔)明代诗人袁宏道说:“师森罗万象,不师古人。”(叙竹林集)以自然山水为师,是众多伟大的诗人艺术家们艺术实践的共同心得体会。自然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地位,以及自然山水巨大的精神净化功能和灵魂疗治作用,导致中国古代山水诗和山水画盛行,自然山水诗歌成为中国诗歌的主流。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苏东坡等等都是伟大的自然诗人,写下过大量的经典杰作。“陶渊明、孟浩然、王维、李白等古典诗人的山水田园诗歌,出现在前现代的农业社会”,成为“当代生态诗歌的传统根源”。二、古典诗歌与自然(一)陶
12、渊明陶渊明被认为是第一个自然诗人,他的诗歌里,不仅仅有山水田园,更重要的是,他是真正的“道法自然”,他把自然作为了一种生活方式。“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渊明把自己作为自然和历史的一个过程,所以,他是真正做到了在自然中安心安身。陶渊明之所以被认为是第一个自然诗人,与其所处时代有关。一般认为,自然作为一种观念,就是在魏晋时期确立的。魏晋时期名教和自然之争,开启了思想解放,启蒙了人的觉醒,“越名教而任自然”,摆脱种种观念束缚,冲破礼教的桎梏,是当时的一股潮流,并从此打开了任情任性的闸口。陶渊明就是新思想新观念的实践者和行动者。“归去来兮”,就是陶渊明的个人宣言和行动纲领,这也是一个时代的宣言。
13、陶渊明的诗被称为“田园诗”,孙康宜认为“田园诗”偏重抒情,谢灵运的“山水诗”则偏重描写。此外,陶渊明是主观的、全身心的,谢灵运是客观的、局部的,一个重写意,一个则写实。陶渊明的“田园诗”最重要的特征是抒情,一种扩大了的自我抒情,比如对田园的真心热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很满意自己居住的地方:“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对耕读生活的沉浸:“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对乡土的眷念:“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连风也是有情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渊明喜爱菊松兰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14、,“秋菊盈园”,“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珍异类,卓然见高枝”,“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春风”“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等等;陶渊明对自然的真心热爱,所以才会有退隐之后的由衷感叹:“久在樊笼里,终得返自然”。因为陶渊明的隐逸个性,他基本上回退到了自己个人的空间,他不像谢灵运那样开山拓道,到处巡游。因此,广阔的大自然还在等待另外的人出场,那就是李白。(二)王维王维是田园诗和山水诗的融合者和集大成者,在他和孟浩然之前,田园诗和山水诗各自发展。王维在更高层次上统合了田园诗和山水诗,他是以“道”或者说“禅”统合了抒情和描写,写意和写实,呈现出更高的
15、自然意境。汪树东、刘锦丽:文明批判和澄明之境论华海的生态诗歌,长江学术 2020 年第 4 期。袁春希:风景不殊魏晋时代的文学与抒情,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2 年 9 月 16 日 B02-B03 版。参见孙康宜:抒情与描写:六朝文学概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6 年版。李少君:从自然到生态,中国诗歌经历了什么?30长江学术 2023 年第 2 期王维时代,隐逸风气流行,王维将自己隐退在山水之后,让自然自己呈现。越往后,王维越来越更彻底融入乃至消泯于自然之中。王维最主要的风格是“清”。首先是清新,王维所写皆自然清新风景,三五几笔,淡淡几句,就勾勒出清晰的景观,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比
16、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等等,都宛如一幅幅风景小品画;其次是清静,最后都落入清静之境,其诗让人安心,比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最终落入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构成一个生机勃勃但又清明剔透的空间;还有就是清雅,王维的诗都有高妙境界,格调多为清雅,但内含生机,比如“雨中山果落,松下草虫鸣”,钱穆先生甚至认为这十个字就是一部中国哲学史,因为写清说透了万物生长消失循环不已生生不息的自然原理,山果自然成熟坠落,草虫鸣叫显示一片生机盎然,自然就在这样来来去去中轮回循环,这样空灵的境界就是宇宙的本质,人在其中可以领悟超然,看淡得失,最后落入澄静澄然境地。还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是如此,任其自然,将自己彻底交付本然自然,万事不再纠缠纠结,到达随心随欲的境界。王维的诗,可以说将自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以致成为山水诗的最佳典范。(三)李白李白与自然一体,他仿佛就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如果说陶渊明和王维在自然面前是退却的姿态,是向内的,李白则是出击的状态,是外向的,其主体性如同那些崇山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