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解读海伦故事:奥德赛 中的“”与女性纺织刘 淳 内容提要本文考察 奥德赛 卷四中有关海伦的两个故事。文章首先概述这两个故事的解读困难和误区,继而聚焦于海伦与“”(有“言辞”和“故事讲述”等多重意义)和纺织的关联。在荷马史诗中,纺织是女性的日常工作,但在比喻意义中也用于男性。“”则标记了史诗中具有表演性的言辞,主要与男性相关。在 奥德赛 中,海伦和珀涅罗珀都与这两种行为有着特殊的关联:海伦是纺织者和故事讲述人,而珀涅罗珀则通过纺织参与到情节之中。在“”和纺织的丰富语义之下,卷四的海伦故事与史诗后半部珀涅罗珀的行动之间建立了连结,不仅对史诗的主线情节有着重要的意义,也塑造出立体而复杂的女性人物形象
2、。关键词“”纺织 海伦 故事讲述 海伦是希腊神话中的重要人物,文本和图像材料对其形象有着复杂多样的展现。关于海伦有两种神话传统,一种认为海伦确实跟随帕里斯到了特洛伊,另一种说法是,海伦从未到达那里。荷马史诗采用了前一种传统,但诗人并没有简单将她刻画为带来战争祸水的女性,而是展现了复杂的海伦形象,带来丰富的理解空间。本文考察 奥德赛 第 卷中有关海伦的两个故事及其解读误区,进而从史诗中“”一词和动词纺织的语义入手,力求展示海伦故事在史诗整体主旨和结构中的意义。一、海伦故事和解读误区 在 奥德赛 第 卷,诗人如此描述海伦在史诗中的第一次出场:海伦从卧室中走出,一位侍女为她摆好座椅,一位拿来毛毡,第
3、三位则拿来她的随身物品,一个银制的篮子:侍女佛洛拿来银制的篮子,那是居住在埃及塞拜城的波吕伯的妻子阿坎德丽送给她的;那里的人家有大量财富。波吕伯送给曼涅劳两个银浴盆、两个铜鼎和十斤黄金。他妻子也送给赫连妮一些美好的礼物,她赠送了一个金纺锤和一个银篮子,篮下有轮子可以转动,篮边是金镶的。现在侍女佛洛就带来这个篮子,摆在她旁边,里面装的是精纺的毛线,上面横放着缠着紫色羊毛的金纺锤。(.)海伦此时面对的客人,正是寻访父亲奥德修斯踪迹的特勒马科斯。面对寻父的少年,墨涅拉DOI:10.16345/11-1562/i.2023.02.013俄斯追忆往昔,一时主客都伤感落泪。此时,海伦给众人饮下了从埃及带来
4、的令人忘忧的药,接着提议讲故事来助兴(.)。随后,她和丈夫墨涅拉俄斯分别讲述了一个有关奥德修斯的故事。在海伦的故事中,奥德修斯曾在战争末年乔装成乞丐,进入特洛伊城打探情报,只有海伦认出了他。海伦为奥德修斯沐浴更衣,并且令他讲出了此行的秘密:我不能一一列举英雄奥德修的全部功劳;我只想讲在阿凯子弟遭受困难的时候,这位勇士冒险进入特罗的一件事迹。他把自己鞭打得遍体鳞伤,肩上披了一件破衣服,装作是一个奴隶,潜入了敌人的广衢都城。他假扮成别人模样,好像是个乞丐,虽然在阿凯人的船上他不是那个样子。这样他就偷偷进入特罗人的都城,骗过了所有的特罗人。只有我看穿了他的伪装,我诘问过他,可是他狡猾地躲过了问题。我
5、给他洗了澡,涂了橄榄油,换了衣服之后,我发了一个大誓,答应不在特罗人中间揭露他就是奥德修,直到他回到他的快船和土寨的时候。直到那时他才告诉我阿凯人的整个计划。他用锐利的青铜兵器杀了许多特罗人,又回到阿凯人那边,带去不少情报。当时其他特罗夫人都高声啼哭,可是我暗暗高兴,因为我的心已经转向家乡了。我悔恨阿弗洛狄谛使我盲目,把我带走,离开亲爱的祖国,丢下我的女儿,我的闺房,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在智 慧 和 相 貌 方 面 都 是 十 全 十 美 的。(.)紧随其后,墨涅拉俄斯也讲了一个故事,述说当年希腊武士藏身木马之中的紧要关头,海伦曾模仿各位英雄妻子的声音。若非奥德修斯保持清醒,阻止同伴,木马计定会
6、被敌人识破:我见过许多善用计谋的英雄,我到过许多地方,可是我还没有看到过象奥德修那样坚决勇敢的人。那位勇士还曾作过那样大胆的事。他同阿凯子弟的精锐一起藏在木马里,都坐在里面,给特罗人带去屠杀和死亡。当时你走到木马旁边,大概是天神授意的,要帮助特罗人得胜。还有仪表如神的德依佛伯也随你前往,你曾三次巡查内藏的伏兵,用手敲打木马,而且装出阿凯战士的妻子的口音,一个个叫着他们的名字。当时我和屠德奥之子和英雄奥德修都藏在马身里,也听到了你的呼声。我们两个都想走出去,或者在里面回答,可是奥德修阻止了我们。我们虽然迫切想出去,终于被他拦住。其他阿凯子弟也没有作声,只有安提克洛一个人想要答话,奥德修就用有力的
7、手紧紧堵住他的嘴,并且一直抓住他,直到帕拉雅典娜让你离开的时 候,这 样 才 救 了 全 体 阿 凯 战 士。(.)这两个故事虽因谈论奥德修斯而起,但其中都有海伦,海伦也是其中一个故事的讲述者,故此,本文用“海伦故事”来指称它们。不难看出,两个故事中海伦的形象,并不很一致。海伦在讲述故事时,说自己保守了奥德修斯的秘密,支持希腊人:“我的心已经转向家乡了。”(.)而在墨涅拉俄斯随后讲述的故事中,她却在德依佛伯()的陪伴下出声迷惑希腊武士,几乎令木马计功亏一篑。根据荷马史诗之后的一些作品,海伦在帕里斯阵亡之后,再嫁德依佛伯。这就更令此处的海伦显得毫无诚信、立场摇摆。有一些评论者认为,海伦的讲述(.
8、)被紧随其后的、墨涅拉俄斯的讲述(.)所覆盖和评论,诗人借此揭露前一个故事的虚伪,并对海伦这一人物进行贬斥。比如,年 古典学刊()上就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有一篇题为 荷马中的海伦 的文章,认为海伦在两部荷马史诗中的形象,都是自我中心、放荡、虚伪的。在提到以上两个故事时,作者认为第 行中提到的“阿开亚人的计划”正是木马计,所以才会有后一个故事中海伦在木马周围的言行。作者认为,这与两部史诗中的很多其他故事一样,都说明海伦的背信弃义。简言之,这类评论认为墨涅拉俄斯的故事是对前一个故事含蓄的评论。如果只是单独看待这两个故事,将它们从史诗上下文中分离出来,或许只能得出两个故事中的海伦形象相矛盾
9、的结论。长期以来,这种矛盾被解释为史诗纳入了关于海伦形象的不同传统。不过,近几十年来,荷马史诗中大量出现的、由史诗人物讲述的故事,得到了较为充分的研究。这些理论虽然表述各异,重心不同,也更多集中于 伊利亚特 的讨论,但仍对本文想要讨论的 奥德赛 卷四的海伦故事有启发意义:它们不再停留于故事本身,而是注意到这些故事在整部史诗中的意义。埃德蒙兹()认为,人物讲述的故事与史诗整体的关联,在两个层面同时发生,一是明显的关联,二是并未言明的、含蓄的联系,可能讲述故事的人物也并未意识到。埃德蒙兹以 奥德赛 第 卷弓箭比赛中的一个事件为例:众求婚人都无法拉开奥德修斯的弓时,乔装成乞丐的奥德修斯本人要求试弓,
10、求婚人之一的安提努斯()斥责了他,并讲述了马人欧律提翁()在庇里托俄斯()婚礼上因酒醉而恣意妄为的故事(.)。安提努斯意在以马人醉酒的恶劣后果警告眼前的乞丐,但他不曾意识到的是,正是包括他在内的一众求婚人,像马人那样恣意妄为,违背主客之道,并将付出惨重的代价。卷四的海伦故事也体现了这两个层面的关联。我们知道,奥德赛 的核心故事是奥德修斯的返家,但在主人公迟至第 卷才登场;在前四卷中,英雄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外出寻访父亲的踪迹,聆听有关父亲和其他特洛伊英雄的故事。这些故事和第 卷的海伦故事一样,都是讲给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的。在浅层的层面,这些故事赞颂了奥德修斯的才智,满足了少年的好奇心,令他得
11、以了解包括父亲在内的特洛伊英雄的过往。在并未言明的层面,这些故事也成为奥德修斯返家的映衬和对比,含蓄地预示了奥德修斯返家之途的艰辛和家中潜伏的危险。在此框架下,一些学者对海伦故事给出了更有启发性的解读。奥尔森()认为,这两个故事为第 至 卷中回到伊萨卡后的奥德修斯,提供了两种可能的行动方向。依照海伦讲述的故事,他可以选择与妻子结盟,对她讲出自己的身份和计划,而按照墨涅拉俄斯的故事,他应该选择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与男性结盟。奥尔森认为,在荷马史诗中,男性之间的联结总是比夫妻关系更为安全和重要,故此,墨涅拉俄斯的故事表明,整个男性社会的安全以及他们所支持的价值,都取决于丈夫努力抑制自己与妻子分享秘
12、密的冲动。这一解读在海伦故事和英雄归家的主题之间建立了关联。奥德赛 中的男性英雄,形成了相互交流、模仿、呼应的群体,抵抗以海伦为代表的、女性可能带来的危险。阿伽门农的鬼魂甚至在第 卷和第 卷中直接将自己的遭遇与奥德修斯的返家进行对比,建议奥德修斯不要轻易对妻子表明身份:“你乘船还乡的时候,要秘密登岸,不可公开,因为女人总是不可信赖的。”(.)奥德修斯若想成功返家,就要参考其他英雄的返家故事,与男性英雄结盟。不过,在我看来,如果奥德修斯的返家故事,高潮停留在杀死求婚人,那么奥尔森这一解读已足够完满,然而,奥德赛 并没有在此结束。在史诗第 卷中,求婚人已被杀死,不忠的仆人也已被处决。奥德修斯不仅向
13、家人宣布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洗掉了血污,换上干净解读海伦故事:奥德赛 中的“”与女性纺织的衣服,此时,珀涅罗珀才被告知这一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珀涅罗珀并没有马上接受来人 的 身 份,迟 迟 不 肯 与 奥 德 修 斯 相 认(.,)。面对儿子和奥德修斯的责备(.,),珀涅罗珀 不 动 声 色 地 对 奥 德 修 斯 进 行 了 考 验(.)。这考验是关于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知道的秘密(.),而她看似不经意的话语,令奥德修斯情绪失控地讲出了关于婚床的秘密(.)。直到此刻,珀涅罗珀才与丈夫相认(.)。这个情节对于整部史诗的主题都非常重要。我们看到,伊利亚特 中战斗的男性之间固然形成了更为紧密的联系,
14、但 奥德赛 中并没有成功的男性联盟。奥德修斯是孤身一人回到伊萨卡的,而婚姻才是这部史诗史诗的核心内容(:,)。史诗主人公最终返家的标志,并不是杀死求婚人,而是与妻子的相认。史诗在前半部分就已反复铺陈了珀涅罗珀对于奥德修斯返家的意义。在首卷开场后,诗人就告诉我们,“奥德修斯苦苦怀念着归程和他的妻子”(.)。在第 卷,卡吕普索()不得不接受宙斯的指令,放奥德修斯回家。分别之际,卡吕普索向奥德修斯问起珀涅罗珀:“我自认我的身材容貌并不比她差;凡人的容貌身材总是不能同神人相比的。”奥德修斯礼貌地回答:“尊贵的女神聪明的潘奈洛佩在身材和容貌上都比不过你;她不过是个凡人,你却长生不老。可是我还是天天怀念,
15、想要回家,想看到还乡的那一天”(.)可以说,奥德赛 固然讲述了以男性英雄为主人公的归家故事,但对于奥德修斯来说,归家的真正实现,不在于回到伊萨卡,也不在于杀死求婚人,而在于赢得妻子的承认。正是珀涅罗珀对奥德修斯的考验和承认,最终确认和完结了奥德修斯的返家,成就了奥德修斯的声名()。故此,虽然奥尔森承认,海伦故事隶属于史诗关于男性和 女 性、丈 夫 与 妻 子 之 间 关 系 的 讨 论(),都触及了夫妻关系中的问题和危险(),但他更多从男性人物的角度展开讨论海伦故事对奥德修斯返家的意义,也并没有充分呈现 奥德赛“返家”主题的真正意义。二、荷马中的“”与纺织 让我们回到两个海伦故事的文本,探讨其
16、中的两个重要细节。诗人在海伦登场之际,着意描述了她所携带的纺线工具,提示着海伦作为纺织者的身份,随后,海伦提议讲述故事(.)。这段内容令人立刻想到 奥德赛第 卷中也提到纺织和“”的文字。求婚人来到奥德修斯家中,强迫歌者菲弥乌斯()演奏,于是歌者奏唱了阿开亚人返家的惨痛故事(.);珀涅罗珀在楼上听到了歌声,悲痛难抑,于是下楼来请求换一支别的歌(.)。她的要求被特勒马科斯驳斥,他认为不必因神降下的不幸而苛责歌手。最后他说:你还是回到自己房间里作你的事去吧,回到你的纺机和纺梭那边,命令女奴们干她们的活;讲话()是男人们的事,首先是我的事,因为我是这家的主人。()这段文字与 奥德赛.行和 伊利亚特 行的文字几乎完全相同,只是这里的“”分别换做“”(弓箭)和“”(打仗的事),可以看作是口头文学中的程式化表达。?I1不过,另外两段文字认为战争和武器是男人的事,与女性无涉,这在荷马的世界中是顺理成章的,并无争议。而此处宣称“”不是女人的事,则有些突兀,因为两部史诗中确实有少数女性的言辞被标记为“”,?I2我们所讨论的海伦故国外文学 年第 期(总第 期)事就是明显的例子。故此,自古代评论者阿里斯塔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