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刘勰(约465约521),字彦和,祖籍东莞郡莒县(今山东莒县)。刘勰虽然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度过了他的青年时期,但从 文心雕龙 序志(以下简称 序志)中,我们不难体察到以先秦儒家思想为核心的齐鲁文化对于他的影响是深刻而长远的。所谓“序”,叙也;“志”者,心之所之也,一言以蔽之,叙述其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的意蕴所在。在言及自己志向时,刘勰将目光投向遥远的“轴心期”,并以孔子、孟子、荀子等大儒的学说为自己的论述张本,这是一种有意味的写法。正像克利福德 吉尔兹所说的那样:“一个民族的文化就是多种本文的综合体,而这些本文自身又是另外一些本文的综合,人类学家则需倾尽全力去确切地解读本文的本质。”1 10“
2、人类就是悬挂在自己所编织的一种富有意味的网上的动物。”1 15鉴于此,本研究拟以 序志 为中心,旨在考察以孔子、孟子、荀子等大儒为代表的齐鲁人文精神在刘勰文学批评观念的形成过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一、“梦执礼器,随圣南行”与孔子的人文思想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刘勰在 序志 中回忆了自己所做的两个梦。第一个梦是他七岁时做的,梦境是若锦的彩云。第二个梦是他三十岁左右做的,梦境是他捧着红漆的祭器,跟着孔子向南方走。笔者认为,这两个梦在刘勰的 序志 中都有提及,显然是有其深意的,也即是说,刘勰是借梦言志。我们先看彩云之梦与刘勰的文学志向之关系。在古代,彩云是崇高之物,尤其是“彩”,更是一种“文”的
3、象征。据史料载,江淹曾梦见有人向其索要保管多年的彩笔,而在第 38 卷第 2 期2023年4月Vol.38No.2Apr.2023广 西 科 技 师 范 学 院 学 报Journal of Guangxi Science&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论刘勰的齐鲁文化本位观念基于 文心雕龙 序志 的考察王楠(广西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学前教育中高职学院,广西 南宁530022)摘要:刘勰在 文心雕龙序志 中提到了他撰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分析了 序志 中三处关键性的词句,即“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岂好辩哉,不得已也”“擘肌分理,唯务折衷”。从中可以发现,以孔子的
4、人文思想、孟子的卫道意识和荀子的比中观念为代表的齐鲁儒家思想对刘勰的论文宗旨、论文态度、论文方法,皆有本位性的影响。究其原因,既与文化轴心时期先秦儒家的巨大思想魅力有关,也与刘勰的文化寻根主体心理紧密相连。关键词:刘勰;文心雕龙 序志;孔子;孟子;荀子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2126(2023)02-0042-07收稿日期 2023-02-25作者简介 王楠(1992),女,辽宁沈阳人,助教,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42梦醒之后,江淹落笔行文不再似以往的文思泉涌。又如,罗含少时曾梦五色鸟飞入怀中遂取而吞之,后来果然文才了得。此类故事不胜枚举。诚如周勋初所言,“
5、这些奇迹的共同特点是:不论梦见彩云也好,锦绣也好,都与 文采 二字有关。梦是个人在无形迹可循的微妙状态中独自完成的,旁人自然无法判断它的真伪,但依常情而言,上述许多梦中总有若干则故事出于本人自编或他人代编,则是不成问题的。在当时的风气之下,若有文士言及梦见 文采 之物,也就说明了他在文学事业上得天独厚。刘勰自言梦攀若锦之彩云,目的可能也在暗示他从小与文学即若有宿缘”2 829。再理解刘勰梦见自己捧着红漆的祭器,跟着孔子向南方走的意蕴。就刘勰所言的“执丹漆之礼器”来看,这里透露的是对于自我身份的确认。这种确认,是建立在对传统礼乐文化的追寻之上。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器是一种器
6、物,陈列在宗庙和宫殿中,一般用于重要场合,如祭祀、朝聘和宴请等,以彰显人文精神。在古代,祭祀、朝聘与战争乃国家的重大事务,而用于宗庙的“丹漆之礼器”,并非一般人所能持护。在论语先进下 中,公西华即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之志向。孔子评论道:“为国以礼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下言 如会同 者,会同不在庙而在坛,举宗庙不言朝聘,举会同不言坛坫,皆互文见义。”3 802无论是言宗庙或是礼器,公西华志向乃是表明自己希望用儒家的礼乐文化为国家政治服务。事实上,这种礼乐文化的灵魂人物乃是周公与孔子。不过,由于文献湮灭,孔子的地位更显重要。在孔子心
7、中,念兹在兹的是周公所创立的礼乐制度。不少论者指出,“仁”为孔子学说的核心,而“礼”为“仁”的制度层面的规范,换言之,“仁”与“礼”为表与里之关系。事实上,诗礼乐制度的创立,正是为了更好地节制人情,维护秩序。论语 中孔子对于诗、礼、乐皆有论述,而孔子本人对于诗、礼、乐三者关系的认识,似可集中体现于 论语 泰伯篇第八 中的一句: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4在孔子看来,诗歌可以感发人的情感意志,“礼”可以从内与外两方面节制、规范人的情性与行为,而经由音乐的熏陶,人可以从社会人伦的道德境界提升至天地大纯的审美世界3 529。如此看来,无论是诗,或是礼、乐,其实都肩负着它的使命:以文立人。易言之,
8、即旨在通过诗、礼、乐的熏陶,使人们在个人欲念与社会责任中得到平衡,成为具有理性精神的君子。这在 文心雕龙 中其实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一方面,刘勰竭力表达自己对于孔子的无限景仰;另一方面,刘勰多次阐述自己对于孔子人文思想的看法。刘勰在 原道 篇开头即言“文之为德也大矣”,并指出“文”乃一种与天地并生的自然韵律,故而“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岂无文欤”。在刘勰看来,孔子之人文思想,集中体现在 征圣 篇的三个方面:政化贵文、事绩贵文、修身贵文。再看刘勰所言“二梦”与其“以文载道”的志向之内在联系。汉代由于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的强力主导,儒家的礼乐秩序得到一定程度的实施。然而,由于汉末天
9、下动乱,原本得到强化的礼乐传统遭受极大的破坏。用周勋初的话来说,即是“刘勰在这两个梦中寓有很深的用意:前者用以表明他自小与文学即有宿缘,后者用以表明他将宣扬儒家教义于南土”2 829。换言之,用以仁为本的儒家礼乐文化来为当时的文坛正本清源,此乃刘勰的论文宗旨。43二、“岂好辩哉,不得已也”与孟子的卫道意识在 序志 开篇,刘勰言及 文心雕龙 的命名涵义时谓: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 琴心,王孙 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2 800在宇文所安看来,刘勰是有意消除有典故的“雕龙”一词所可能带给读者的误解5。这确乎的论。需要说明的是,“岂好辩哉,不得
10、已也”典出 孟子 滕文公下: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我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孔子成 春秋 而乱臣贼子惧。诗 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6 446-461孟子对于“一治一乱”历史的描述,其主观意图乃是凸显以尧舜、周公、孔子为代表的“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6 461的卫道传统,为自己的破敌立论寻找合法性。那么,刘勰何以要援引孟子的言论来撇清自己著作与邹奭之间的关系呢?这牵涉到刘勰对于齐鲁学术的大判断,不容不辩。我们知道,邹奭与孟子皆为齐鲁人物,二人皆长于论辩。史记 孟子荀卿列
11、传 引齐人语谓“谈天衍,雕龙奭”7 2348,意在强调其文辞之华美。而同篇又谓:“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迂怪之变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7 2344此是说明邹衍之文建立在阴阳五行说的基础上,具有宏大不经的迂怪之风。同是长于论辩,与邹衍、邹奭之徒不一样,孟子却得到了刘勰“理懿而辞雅”2 287的评价。这在 文心雕龙 时序 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
12、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 雅 颂,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2 683-684由此看来,清新的学风与艳丽的文辞确乎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值得注意的是,刘勰把齐鲁之地的邹衍、邹奭与荆楚的屈原、宋玉相提并论,原因似乎只有一个:刘勰对于夸诞之文是有所不满的。这在 文心雕龙 辨骚 可以找到佐证。刘勰对于楚辞的评价甚高,无论是仕途进取或是著书立说,皆是“膺儒以磬折”(文心雕龙诸子)。如此一来,刘勰有意回避自己著作与邹衍、邹奭之徒的关系,骨子里是有一种孟子式的卫道观念。换句话说,孟子义不容辞地为儒家学说申辩的作风影响到了刘勰。不过,就驳斥之对象而言,二者有所不同:孟子所针对
13、的是杨朱、张仪之伦,而刘勰所指向的是颜延之、陆机之辈。有意思的是,面对前人或时人,二者皆有一种“说大人,则藐之”的浩然正气存焉。孟子 滕文公下 云: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6 415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6 417-419公孙衍、张仪位高权重,放一言可以危社稷,发一怒可以惧诸侯。然而,在孟子眼中,不
14、过44是“妾妇之道”。他能有这种藐视权贵之气概,其实是立足于以义、礼为本的儒家之道。虽然刘勰未像孟子般拎出“大丈夫”三字,但是,从字里行间,我们亦不难体会其以儒家之说为本的浩然正气的蕴存。然而,在此,刘勰不惜点出南朝宋颜延年之名,并对其说加以驳斥,显然就是为了维护儒家经典至高无上的地位。孟子言:(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6 196-202又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
15、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6 196-197需要述及的是,与孟子强调人需涵养道德之正气不一样,刘勰在 文心雕龙养气 中主要讲的是文学创作过程中人的生理、精神的调养。不过,仔细审察,其中却也有孟子“以志统气”之踪迹: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2 654由此可见,在养气以卫道这一本质上,孟子与刘勰其实为一。只不过,孟子是直接驳斥杨朱之辈的言论以匡正人心,刘勰则是借助论文以抵御颓风,具体手段与实现方式略有不同而已。三、“擘肌分理,唯务折衷”与荀子的比中观念刘勰于 序志 谓自己的论文方法时说: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
16、,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2 812这段话里,刘勰提出了“折衷”之说。针对“折衷”之说的内涵,诸多学者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其中,周勋初与张少康的观点值得注意。早在1985年第十一辑的 古代文学理论研究论丛 中,周勋初就发表了 刘勰的主要研究方法“折衷”说述评。他认为,刘勰的“折衷”说承汉儒而来,它不是一个不表示任何倾向性的普通词语,而是一个表达作者个人学术见解的关键性词语,其具体内涵是:以孔子之言或圣贤之道为准则2848-849。张少康在1986年第2期的 学术月刊 中则表示:“刘勰的 折衷 论完全不同于儒学的 折中 论,它的丰富内涵远远超过了儒学传统的 折中 论。”张少康还指出:“刘勰批评前代文学批评家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和荀子批评先秦诸子 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是完全一致的。”8表面看来,周勋初主张“折衷”说之主要倾向在于儒家;张少康认为“折衷”说没有任何倾向,主要是取决于自然的“势”与“理”,二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分歧。事实上,倘若我们顺着张少康所指出的荀子与刘勰的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