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与当代社会运动*安德鲁芬伯格/文孙海洋/译 提要 卢卡奇于 1923 年出版的著作 历史与阶级意识 是一部社会本体论著作。该著作所阐释的物化理论通常被解释为一种意识形态理论,但它也是一种社会实践理论。物化和去物化描述了不同类型的社会实践,包括旨在适应、生存和成功的个人技术实践,以及致力于建立一个团结的社会主义社会的集体变革实践。尽管卢卡奇早期著作中涉及的许多方面已不再适用,但对于当代社会运动围绕技术进行的斗争(比如环境斗争和医疗实践斗争)而言,这一区分依然有其价值。关键词 阶级意识卢卡奇物化社会运动技术一、双剑在格奥尔格卢卡奇看来,“物化”(reifi-cation)指的是将社
2、会关系误认为事物之间的关系。一个机构,比如说一所大学,事实上是一个社会关系的复合体,但它呈现为一个坚硬牢固的物体,就像自然物体一样。打破社会机制的虚幻物性并恢复其偶然性,就是“去物化”(dereification)。这一观点通常被解释为一种意识形态理论,但隐含于社会关系与事物之对比中的,则是 如卢卡奇所指出的 关于行动或实践之本质的深层争论。实践建立了一个世界,物化的客体显现于其中。从物化的观点看,这些客体是被“直接地”理解的 也就是说,是在没有任何批判意识的情况下。这种立场是实践的衍生物,而非实践的起源,但这种立场有助于实践所维系的世界的再生产。因此,物化理论解释了结构与能动性的关系。物化通
3、过确定一种特殊类型的实践来提供结构,这种实践再生产各种机制;而去物化则涉及另一种实践类型,这种实践的力量不仅能够穿透物化的幻象,而且能够改变它所建立的实践和结构。*本文原载 再思马克思主义(ethinking Marxism)2015 年第 27 卷第 4 期,译文有删减。我想用日本中世纪铸剑大师正宗的故事来说明物化与去物化之间的相互关系,正宗以铸造最锋利的刀锋而闻名。这个故事来自铃94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木大拙:“正宗造剑的旺盛时期是镰仓时代的后半期。他制作的剑品质优良,为刀剑收藏家一致称颂。论刀锋,正宗可能不如他的高徒村正,但他的剑得自于他的人格,有一股震撼人之灵魂的力量。有这样一个传说,说
4、有一个人想试试村正的刀锋,便将他的剑立在水流之中,看看从上游漂下来的枯叶碰到剑锋后会怎样。结果,碰到剑锋的枯叶,一片片全都断为两截。紧接着这个人又拿正宗的剑做同样的实验,使他大为吃惊的是,漂流而下的枯叶全都自动地避开了剑锋。正宗对杀人不感兴趣,因为剑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杀人的工具了。但村正却没有超出用剑杀人的局限,在他心中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可以打动人心。村正是可畏的,正宗却富有人情味。村正代表着专制,正宗却是超人的,如果我们可以用这个词来表达的话。一般人往往要在剑柄上刻铭,而正宗却几乎从不这样做。”这个故事描述了两种不同的现实世界关系。村正的剑符合我们对剑的期待:剑是用来杀人的,它以奇迹般锋利的剑
5、刃将顺流而下的树叶一截两段。如此一来,这些剑就接受了它们的目的,接受了它们被普遍接受的意义,固定不变,无可置疑。就此而言,村正是作为一个正常的技术装置进行操作的。它遵循自然的规律和自身的性质,以实现其所有者的目标。村正是工具性实践的典范。这种实践形式涉及被动性与主动性之间的一种特定关系:面对规律的被动性,运用规律的主动性。正如弗兰西斯培根所言:“要命令自然,就必须服从自然。”与之相反,正宗的剑则是悖论性的和神秘性的。它不符合我们对剑的期待,而是推翻了剑道的整个逻辑。剑刃不会切断漂流而下的树叶,而会让水流弯曲,使它们毫发无损地避刃而去。这种剑不仅仅是锋利的。它在改变自然和自身性质的过程中超越了锋
6、利度。在剑客手中,它会维持和平,而不是在战争中取胜。但是,这样的行动很难说是技术性的。正宗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它能够改变规律,而非仅在其范围内运作。这个故事在对世界采取行动的力量与对行动本身采取行动的更高力量之间进行了对比。这种抽象的二分法在不同类型的社会中有着不同的应用。在中世纪的日本,这是对内战的宗教式回应。但是,在现代社会,它阐明了物化与去物化之间的相互关系,一个是以技术范畴来应对世界,另一个则是改变了应对世界的范畴本身。在我详细阐释卢卡奇的理论时,请记住这两把剑。二、卢卡奇和马克思论物化物化概念是在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德国思想界进行科学批判的背景下提出的。这是一
7、个工业飞速发展的时代,同时伴随着科学主义意识形态的兴起。作为回应,许多德国思想家在文化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做出了鲜明的区分:在前一个领域,意义至上;在后一个领域,因果关系占主导地位。哲学家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与这一趋势密切相关。他认为,解释方法(interpretive method)适用于社会和文化产品,而科学和技术则采用了不同类型的说明方法(explanatory method)。马克斯韦伯提出了一种复杂的社会学版本的方法论区分。他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概念描述了技术理性在现代社会中的传播,将效率要求强加于以往由传统意义支配的制度和态度。与此同时
8、,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等保守派人士将这一区分转化为一种政治05国外理论2023 年第 3 期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陶刚译,三联书店 1989 年版,第 68 页。F Bacon,“Aphorisms Concerning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tureand the Kingdom of Man”,in E A Burtt(ed),The EnglishPhilosophers from Bacon to Mill,New York:Modern Library,1939,p28批判。德国被认为是与英国和法国相对立的文化民族,英法两国因其唯物主义而饱受批判。人文主义的
9、学术和艺术成就 或者对一些社会批判者来说,非理性的直觉 被认为是文化的特征,并具有优于自然科学及其粗陋的技术应用所支配的理性的特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一些思想家的著作中,文化/文明的二分法助长了纳粹意识形态。卢卡奇是左派中第一个善用技术理性批判的人。物化指的是对待世界的态度侵害了社会,而这种态度原本只适用于自然。他写道:“要紧的只是要说明,一方面,人的所有关系(作为社会行为的客体)越来越多地获得了自然科学概念结构的抽象因素的客观形式,即自然规律抽象基础的客观形式,另一方面,这个 行为 的主体同样越来越对这些 人为地抽象了的 过程采取纯观察员、纯试验员的态度。”“合理性”(rationali
10、ty)由此成为一种文化形式。当然,在这一语境中,合理性在批判的意义上是纯粹工具性的,马克思和韦伯解释了它在资本主义的市场和官僚机构中的制度化。后来,在对其早期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的评论中,卢卡奇倾向于同意其批评者的观点,即物化理论是对客观物性(objective thing-hood)的浪漫主义批判。这表明卢卡奇有着更为具体的想法。他并不反对事物的客观现实性,甚至没有对稳定的社会制度的存在提出批评。相反,他关心的是一个类似第二自然(asecond nature)的社会世界的出现。这种特殊的物性形式是有问题的,因为它将主体置于一种技术关系之中,与这种技术关系对应的是由规律支配的世界。在物化的框架内
11、,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就像他们与自然对象的关系一样。如果这种关系所确立的结构愿意接受自下而上的不断修正,而不是通过虚幻的自然化抵御变化,就能够更好地服务于人类的需要。卢卡奇这样写道:“人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所面临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对象性,这种对象性 如果加以正确而透彻的思考和把握的话 决不会保持在一种和以前揭示的形式相似的纯直接性上,因此可以被看作是介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贯穿因素,这样一来可以用它的一切范畴关系来说明它是人的产物,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在最深的层面,物化依赖于碎片化。不仅个体彼此分离,在社会上被定义为个体而不是任何家庭、宗族或阶级的成员,而且社会的所有机构都作为独立的“事物”彼此分离,并有其
12、自己的运动规律。然后,碎片的自主化又通过将它们挤压到外部的和偶然的关系中而得到补偿。马克思把这种竞争资本主义中的碎片化称为“生产的无政府状态”。连接不同碎片单元的机制就是商品交换。因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处于物化概念的背景之中。根据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主义就是普遍化的商品生产。在资本论 的前几章中,他将商品现象视为一个待解之谜。他写道:“可见,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马克思把这种现象称为“拜物教”(fetish-
13、ism),因为商品被视为有生命的,并且有自己的意志和力量。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资本主义时代以前,大多数商品都是为使用而生产的。但是,作为市场社会,资本主义是15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J Herf,eactionary Modernism:Technology,Culture,andPolitics in Weimar and the Third eic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 1992 年版,第 204 页。同上书,第 241 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 44 卷,人民
14、出版社 2001 年版,第89 页。一个商品的使用价值服从于其交换价值的制度。关于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在哪里生产以及如何生产的决定都是根据其适销性,而非根据人们的需要。由于交换价值是用数量 也就是价格 来表示的,社会世界不仅第一次在特定的领域被量化,而且在整体上也被量化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从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意义上来说,真正实在的东西是那些量和调节它们的规律,而不是个人和事物的具体的质。卢卡奇的物化概念概括了这种对社会现实从市场到整个社会的碎片化和数量化的批判。这种概括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技术的批判中获得了另一个维度。在资本论 中,马克思相当详细地论述了工人与机器的关系。劳动的去技能化是工业
15、革命的一个重要方面。手艺工人逐渐被无需技术的妇女和儿童的机器操作所取代。现在的工人外在于生产过程,而不是生产过程的中心和组织者。机器有它自己的逻辑,有它自己的运动规律,而工人仅仅是维护或检修它们。最后,卢卡奇展示了韦伯对官僚制和法律制度的分析是如何表现出相同的结构、并且可以纳入这一理论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主要制度就这样被相同的物化形式统一起来。所有这些都受到严格的非时间性规律的支配。“规律”(law)一词在这里指的是统计学意义上的规律性(regularity),它由市场上的自发行为、机器的机械性要求或官僚行政规则所决定。规律使行动者个体化,即便面对他们的是明显无法改变的社会世界的巨大现实
16、。作为个体,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制度框架内适应,并追求优势。在实践中运用规律时,物化的行为者再生产了规律,就像股票市场上的投资者在遵循其运动逻辑时再生产了规律一样。投资者的“行为”不是创造新东西,而是预测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都会发生的事情。在卢卡奇看来,这种资本主义下的实践模式对于制度的运作和再生产至关重要。在早期著作中,马克思通过异化概念描述了这种与世界的关系。马克思在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中引入了这一概念,而这部著作直到卢卡奇写完 历史与阶级意识 近 10 年之后才出版问世,但卢卡奇依据马克思的其他著作重构了这一重要思想。马克思所说的异化指的是工人阶级的共同创造物成为了支配其创造者的力量。工人们创造了资本主义的一切机器和制度,却发现他们被自己的产品所奴役。正如马克思所说,“死劳动”数代工人辛勤劳动的结晶 主导着今天工人的“活劳动”。革命是对这个异化的世界的重新占有。卢卡奇的物化概念概括了这一思想,但是这种统治采取了合理性制度和非个人性规律的形式。工人们不只创造了统治他们的机器和制度,而且还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创造了一个由物化的社会“事物”构成的受规律支配的世界。如此一来,工人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