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社会学、民族学研究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第2期被构建的爱恋:西南少数民族口弦述情窄化研究以藏族、羌族、彝族为例曹闳禹1徐君2(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2.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摘要:口弦是中国少数民族地区述情的重要媒介,近年来口弦述情正在被窄化为男女间爱情的表征。本研究以中国西南地区北川羌族、布拖彝族、舟曲藏族作为考察对象,通过参与式观察,结合深度访谈,利用扎根理论工具,在还原口弦述情原初意义的基础上,对口弦述情窄化的建构归因进行分析。主观上,处于社会边缘的女性具有更多借助口弦进行自我表达的意愿;客观上,当下媒介消费取向及旅游发展
2、中的他者凝视,共同作用于口弦述情的意义窄化,情爱表达被刻意凸显,原本具有多重表情达意意涵的口弦被简单化为男情女爱的工具,口弦的述情对象与意义均被窄化。关键词:口弦;述情;旅游凝视;他者作者简介:曹闳禹(2001),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科研人员,研究方向为西南民族学;徐君(1969),女,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康区近代史、西藏及涉藏州县社会经济发展与变迁。中图分类号:J624.41文章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7406(2023)02-0080-09收稿日期:2023-01-12口弦,又称口琴、口琵琶、响蔑等,是一种依靠“簧舌振动,口腔共振”的簧片乐器,流传于
3、中国西南、中南、东南、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素来享有中国音乐文化“活化石”的美誉。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口弦历史最为悠久,是最常为女性随身携带的乐器。“口弦述情”是指口弦音乐中能被感知的情感表达。“述情”原本是一个心理学概念,延伸自“述情障碍”,意为大脑机制意识到情绪的存在,能够辨认并感知不同的情感,通过一定的方式表述出来。其概念多有被再诠释的先例,如刘汉波在对表情包文化的研究中创造“身体述情”的概念,表示用面部表情或肢体动作等与身体有关的行为表述内心的情感。口弦无疑具有表述情感的能力,其述情文化在长期生产生活中逐步发展,艺术与文化价值极高。但伴随全球化浪潮与民族旅游的飞速发展,民族文化保护与开发期
4、间,大量民间器乐被“遗产化”。灾难、申遗与旅游带来的巨变与凝视,在媒体的塑造与放大中,顺应快消传播方式的流行,少数民族爱恋被塑造为符号化表达,口弦的情愫表意被刻意凸显和书写,各民族口弦述情文化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嬗变被窄化为男女之间谈情说爱之情。学界对口弦述情的研究没有固定的坐标,大多笼统论之。尽管孟凡玉、白兴发、曾遂今等学者在研究中常提到口弦“具有语言性”“承载情感记忆”等特性,逐渐勾勒出口弦述 刘汉波:表情包文化:权力转换下的身体述情和身份建构,云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参见孟凡玉:口簧的婚恋人伦功能,民族艺术2020年第3期;白兴发:音乐在少数民族社会交往中的作用以南方民族和国外一些民族
5、“乐器说话”现象为例,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曾遂今:口弦“话语”,中国音乐1985年第1期。第38卷第2期2023年3月Vol.38No.2Mar.2023楚 雄 师 范 学 院 学 报Journal of Chuxiong Normal University080社会学、民族学研究曹闳禹徐君被构建的爱恋:西南少数民族口弦述情窄化研究情的丰满轮廓,但也没有在时代坐标中回应其情感的同质化建构。本研究试图探讨西南地区藏羌彝口弦述情文化被窄化这一现象,跳出当下的界定,回归口弦的原初述情,探究狭义述情如何被建构,并由此追问历史长河中的女性自我意识以及爱恋观被商品化的动因,
6、或可对非遗视野下口弦述情研究的空白有所补充,对再视少数民族音乐的当代转化、旅游凝视下自我与他者的互动有一定启发。一、口弦述情的还原口弦述情对象不限于女性,但向来更多为女性所用。在藏羌彝地区,不论是官方文献、地方志记载,或是民众回忆,多称口弦是女性的器乐与饰品,除凉山布拖彝族男子弹口弦较多外,藏羌男子弹口弦的记载仅零星可见。口弦是少数民族地区女性表达的自我选择。女性的依附地位不仅在于经济上不能独立自主,还在于几千年来父权制文化下的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藏羌彝妇女处于男性为主导的家庭构成的土壤,不得主张自己的人身自由,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美国学者巴特勒指出了性别的操演性(performativit
7、y)特质:性别身份是通过不断重复的一系列演绎实践来构建的,身体受到了社会和文化中各种“常识”的制约,意义通过身体的重复实践得以固化。处在社会边缘地带的藏羌彝妇女性情内敛、感情敏感,没有更多表情达意的途径,便只好将口弦作为她们缓解苦闷、诉说情愫的朋友。就口弦的表意而言,谈情说爱固然是其述情的重要内涵之一。作为物的口弦,传达着男女之间相互爱恋的情感体验,男子赠送口弦以表爱慕,而姑娘们则会在弹奏口弦方面精进,望有朝一日能在心动的男子面前展示自己,吸引他的注意;佩戴口弦也有其独特效用,在过去的彝族地区,佩戴口弦与“换童裙”一样,是彝族少女进入青春期的标志之一,佩戴口弦意味着女孩已长大成人,可以进行相对
8、自由的社交、恋爱和性行为。只要不违反等级和血亲的限制,一般不会受习惯法的处分。而对于舟曲藏族的姑娘们,在聚会时除了展示自己的鲜艳服装外,还将口弦琴筒佩戴在胸前,以展示自己的手艺,意在吸引异性的关注与青睐。这是一种性的客体化,但不仅可以被呈现为一些男人对女人所为,而且是作为女性自身对积极、自信而坚定的女性主体的自由选择。过去认为女人穿着特别仅仅是为了取悦男人的观念是荒谬的:它暗示着某种傲慢又明显的权力观作用于完全驯服的主题,同样也暗示着所有女性都是异性恋者和为男性认同所主宰的人,不过这个钟摆的另一端是女人只是“愉悦她们自己”,这种说法也不能代替前者,它将女性呈现为完全自由的主体,如果女性只是为了
9、愉悦自己或顺从于她们自主产生的欲望,结果就不会使其宝贵的外貌变得如此相似。因此,我们能从佩戴口弦吸引异性的行为中窥视到,妇女与异性的活动与交往中不卑不亢的精神风貌,对个体的认识突破了以往对女子“从人”的社会角色的限定,不仅仅是以母仪、贤明、贞顺和节义为标准,女性的价值被重新定位,注重个性才情之美,但仍有男权文化下的顺从与被动因素。口弦的表意并非限于表达情愫。情爱诉说外,妇女们可借助口弦自由表露即时的、宽泛的情感和思想,抒发对生产劳动与山水自然的讴歌、思念家乡与母亲、爱自己等。此时,口弦实则作为藏羌彝妇女自娱的“玩具”这一身份。妇女们的日常弹奏场景十分多样,可在生产生活中的任一场合随意进行,大多
10、是在放羊或割猪草等劳作期间的休闲、夜间纺线聊天的娱乐;演奏时没有固定的曲谱,妇女们可自由把控气息的缓急、唇的开合、牵扯麻线的力道,以调整口弦的音高、音量等,借或低沉或轻快的声调,或厚重或明亮的音色,来抒发喜悦或沉闷的即时情绪,讲述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基于口弦演奏方式的灵活、曲调的多变、抒情的自由度等,“玩”的概念天然被赋予了女性选择、成为和取悦自我的内涵。参见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184页。参见罗萨林吉尔:性别与传媒,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32页。081社会学、民族学研究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第2期此外,述情是特
11、定历史环境中长期建构起来的产物,因此亦不可忽视口弦中暗含的对婚姻不自由、男女不平等的反抗意识。民主改革之前,藏羌彝处于奴隶制社会,社会等级森严,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极为不平等的关系,被统治阶级常常处于被压迫与剥削的状态。当受到奴隶主的打骂和不公平待遇时,心中委屈无处宣泄,便会吹起口弦,排解愤懑。而社会等级的不公正延伸到了婚姻制度。传统婚俗在等级上有非常严格的要求,等级内婚,家支外婚,否则会遭到社会的唾弃甚至惩罚。相爱的年轻人不能走到一起,便以口弦抒发苦闷的心情。而正是妇女们意识到自己在社会及婚姻中所处的不平等地位,在无力改变制度的情况下,只能用“以口弦诉苦”的方式来表示对不公平制度的反抗。再者,亦
12、有部分女性打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原则,用口弦来约定幽会的时间、地点,追求理想婚姻。综上所述,藏羌彝地区口弦述情具有明显的共性,在消解苦闷、消遣娱乐之外,均有女性自由表达的文化底色。不论是与异性交往中的精神风貌,女性在面对封建礼教和奴隶制的压迫和损害时表现出的控诉与反抗,还是自娱自乐中“玩”的概念,均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即我的快乐不仅源于男子爱我,情的主体观和价值是源于我自己,在作为“人”的意义上重新认识和确立自己。二、述情窄化的动因探析中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口弦音乐历史悠久,从考古学角度看口弦起源与传播路径,学界普遍推测南方多族群的口弦与古羌人有历史渊源。而藏、羌、彝三民族
13、的口弦及述情存在一定共有或相似的文化因子,反映出彼此间应存在内在的文化联系,且当下三者均呈述情同质化、窄化趋势。研究对象选择四川省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口弦音乐、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口弦音乐、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口弦音乐,采用质性研究方法,运用扎根理论对口弦狭义述情的建构进行分析。研究样本来自对北川羌族、布拖彝族、舟曲藏族15位口弦传承人、相关人士及游客的深度访谈。如今,口弦正面临断代的困局,了解并能够吹奏口弦的人屈指可数,为获得有效文本,本研究的访谈对象囊括三地几乎所有的各级别传承人,包含省级演奏传承人王泽兰、周顺兰、日力莫比各,省级竹制口弦制作传承人梁元斌、俄的拉色,州级传承人俄
14、的日和、县级传承人赵永珍以及3位年轻传承人,涵盖了各年龄段、各行业的传承人,具有一定代表性。由于疫情影响,访谈采取线下线上结合的方式进行,采用参与式观察,结合深度访谈,通过理解弹口弦时的认知、情感等,了解受访者的生活经历以及他们对于这些事件的看法、态度,在共同的环境下收集各种生活事件、语言、行为等。将受访者对于口弦述情文化的感受以及认知作为原始资料,借助NVivo11工具进行原始访谈资料编辑、梳理,遵循扎根理论自下而上进行三级编码,分析口弦的“谈情说爱”认知如何被建构。在开放式编码过程中,如果一段文字包含多重含义,则分别标记至不同的节点之下,节点数是来源数量。从藏羌彝口弦传承人的访谈资料中,笔
15、者归纳出“本土概念”并将这些概念进行整合,形成一级编码(自由节点),形成13个码号(表1),并将获得的13个码号进行关联,整合形成4个概念类属,在核心式编码过程中进一步归纳出2类核心类属。(一)口弦具备浓厚的情爱媒介色彩口弦具备浓厚的情爱媒介色彩,口弦“说话”及其音声特质为谈情说爱提供天然优势。较羌笛等少数民族器乐而言,口弦“说话”并非仅仅指观者与演奏者的情感共鸣,而是深入到口弦的模仿能力及曲调中的语言思维,使得其为谈情说爱增加更多可能性。口弦能够模仿大自然中的声音、生活中的民歌及谚语等。模仿鸟、兽求偶的声音,为之加上一层含蓄的求爱意识,而对山歌的模仿,更是不缺爱情的元素。此外,口弦能够模仿语
16、音语调进行表情达意。凉山彝族口弦音乐传承较为完整,彝族谚语“口弦会说话,月琴会唱歌”,意指口弦通过模仿语音语调所传递的口头信息,彝族人民在一般情况下都能比较准确地分辨出弹奏者所弹的内容。凉山彝族的声调有区别词义的作用,有高平调、次平调、中平082社会学、民族学研究曹闳禹徐君被构建的爱恋:西南少数民族口弦述情窄化研究调、低降调四个声调,每一个音节都有自己固定的声调,音节往往带有语义。每一个声调单独吟诵时,有一定的稳定性,当不同声调被反复吟诵时,则会给人一种律动性,像是在歌唱一样。曾遂今依据口弦音乐距离凉山语言自然形态的远近,将凉山彝族口弦音乐分为语义性的音乐、语义性向非语义性过渡的音乐、非语义性的音乐。其中,语义性的口弦音乐主要是对语音音调的节奏进行模仿。此类曲子往往为即兴创作,曲调旋律模仿当地语言的语音语调,熟悉该语言的人都能听懂曲子的意思。因此,口弦乐曲通常会有语言思维的信息,能比较准确地传达演奏者的心声。如其音调与节拍组合能够传达约会时间、地点等信息,表白的热切或分手的痛苦等情绪。而羌族在口弦音声中的表意则有所受限,与羌语的失落有关。自古以来,羌族由于处于“汉藏之间”的历史地缘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