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江学术YANGTZE RIVER ACADEMIC2023年第3 期(总第7 9 期)2023 No.3(Serial No.79)论雷雨中的隐性艺术家形象汪余礼(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湖北武汉4 3 0 0 7 2)摘要:雷雨中的八个人物似乎与“艺术家形象”风马牛不相及,但该剧中确有隐性艺术家,而且雷雨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缘于曹禺在剧中精心塑造的一系列隐性艺术家形象。在剧中,繁漪、周冲与“雷雨”一起构成一组隐性艺术家:繁漪如雷如电,又如导演推动情节发展,一步步实现着曹禺的创作意图;周冲似少年诗人,在黑暗的夜空划出一道单纯而耀眼的光,透露出曹禹心底深处的梦想;第九个角色“雷雨”配合漪造势,以一
2、种无所不在的隐性力量,协助繁漪实现内心的隐秘意图。这组隐性艺术家,分有曹禺的生命体验与艺术智慧,他们在剧中联合发挥作用,一方面使作品达到了戏剧性与诗性融合统一的审美境界,另一方面也实现了艺术的本质与功能:如雷电一样把光亮照进人心深处,如暴雨一样冲刷人心深处的沉渣,使之得到净化、升华。进而言之,在剧中巧妙置入并精心塑造隐性艺术家形象,有助于“自然地”实现作者的创作意图,有助于使全剧达到戏剧性与诗性高度融合的审美境界,有助于给作品带来体悟不尽的多重意蕴,从而最终有助于作品进入经典化旅程。关键词:雷雨隐性艺术家第九个角色戏剧诗境虚实联动D0I:10.19866/ki.cjxs.2023.03.001
3、曹禺的雷雨自问世以来,论者甚众,或称其一、曹禺的创作意图为“社会悲剧”,或赞其为“命运悲剧”,或评其为与隐性艺术家的出场“伦理悲剧”,或颂其为“英雄悲剧”相关讨论层出不穷,至今已成为一部“说不尽”的经典名剧。其成为经典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点人们很少提及,即:在剧中巧妙地置入并精心塑造隐性艺术家形象,有助于“自然地”实现作者的创作意图,有助于作品达到戏剧性与诗性高度融合的审美境界,有助于给作品带来体悟不尽的多重意蕴,从而最终有助于作品进入经典化旅程。尽管曹禺没有明确提及这一点,但对于反复研读雷雨并试图洞见其创作秘密的观者来说,是有可能发现这一点的。所谓“隐性艺术家”,是指在戏剧影视或小说作品中
4、,由作者派驻入作品人物世界、暗中协助作者实现创作意图的“特殊使者”;他们看上去可能跟作品中其他人物一样是可见可感的、活生生的人物(或意象),但他们通常比其他人更具有能动性和创造性,在很大程度上分有作者本人的生命体验与内在智慧,或按艺术思维行事,或把周围人纳入自己的创作活动中,或服务于某种艺术旨趣,总之是暗暗引导着作品实现其艺术本质或作者的创作意图。简言之,隐性艺术家之所以会被置入作品之作者简介:汪余礼(1 9 7 9 一),男,湖北黄石人,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代戏剧与文艺理论研究。诚如茨威格所说:“谁只有探究艺术家创作的秘密,谁才能理解他的作品。”(高中甫主编:茨威格文
5、集第6 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 9 9 8 年版,第1 8 页。)探究作家创作奥秘是有意义的。但作家如何创作,外人无从窥见。对此,笔者主张,通过“实证感通法”去接近那个隐秘的创作过程。此法简言之即:对于可以用材料实证的问题,尽量实证;对于无法用客观材料实证的问题,则站在作者立场用心感通。详见汪余礼:双重自审与复象诗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 0 1 6 年版,第2 3 页;另参见汪余礼: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隐性艺术家形象,戏剧艺术2 0 1 8 年第2 期。5长江学术2023年第3 期中,是因为作品本身需要隐性艺术家暗中协助作者实现其创作意图,同时让作品成为一个有内在生命的有机整体。
6、要说清楚在雷雨中隐性艺术家如何协助作者实现创作意图,那么首先要了解曹禺创作雷雨的基本意图。曹禺为什么要创作雷雨呢?据曹禺自述,他写雷雨,部分地是因为“有一种情感的泌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关于他胸中那股“被抑压的愤”,曹禺曾有过非常生动的描述:“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实,利刃似地刺进了我的心,使我按搽不下愤怒。有时我也想,为哪一个呢?是哪一群人叫我这样呢?这些失眠的夜晚,困兽似地在一间笼子大的屋子里过来,拖过去,睁着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晴绝望地愣着神,看看低压在头上黑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漆黑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埋进了坟墓,没有一丝动静。我绝望地嘶嘎
7、着,那时我愿意一切都毁灭了吧,我如一只负伤的兽扑在地上,啮着咸丝丝的涩口的土壤。我觉得宇宙似乎缩成昏黑的一团,压得我喘不出一口气。我也愿望我这一生里能看到平地轰起一声巨雷,把这群盘踞在地面上的魅,击个糜烂,哪怕因而大陆便沉为海。我还是年轻,不尽的令人发指的回忆围攻着我。萦绕于心的,也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感。”可见曹禺当时是多么痛恨那些魅,其内心是多么盼望来一场“暴风雨”,以摧枯拉朽之势荡涤那个污浊腐臭的社会。这种强烈的愤之情,使他愿意“追认”评论家所谓雷雨旨在“暴露大家庭的罪恶”这种说法。但曹禺反复强调,他写雷雨,是源于“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
8、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静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是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由此可见,曹禺之所以写雷雨,除了要“暴露大家庭的罪恶”,“毁谤中国的家庭与社会”还要开显出“天地间的残忍”,表现出“对宇宙间神秘事物的憧憬”。特别抓牢他的心灵、推动他进入创作状态的,是某种令人惊奇的、难以理解的魔性因素。此外,曹禺还明确说过:“我写雷雨时,已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社会是不会长久的。我心中有
9、的是愤恨和不平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找一点生活的道理。人究竟该怎么活着?总不应该白白活着吧?应该活出一点道理来吧!为什么活着的问题,我是想过的。我曾经找过民主,也就是资产阶级民主,譬如林肯,我就佩服过。甚至对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里边找出一条路来。”由此可知,曹禺当时还想通过创作去探求人生的道路与生命的意义。如果设身处地去替曹禺想一下,则大体可知:作为一个极富正义感的大学生,当时的曹禺一方面非常痛恨家庭与社会的种种罪恶,另一方面也对“天地不仁,恶人横行”的社会现实感到困惑;而其内心最深处,还有一种隐隐的迷惆:在这样一个罪恶滔滔、天理不彰的社会里,一个人究竟该怎样活着才能活出一
10、点意义?这三个方面的思绪(或“情意结”),构成曹禺创作雷雨的内在动因。其胸中堆积如许块垒,不吐不快。然而具体落笔,该如何去写呢?尤其是如何在宇宙视野下既“暴露大家庭的罪恶”,又探索生命之道,就不能不错综勾连多方考虑了。“暴露大家庭的罪恶”相对比较容易。曹禺说:“我对于旧社会的罪恶是深恶痛疾的。雷雨中的周朴园自然是当作一个万恶的封建势力代表人物而出现的,我也着力描写那些被他压迫的正如把粮食酿成酒需要加入酒曲发酵一样,把现实生活的原材料加工成一个有内在生命的有机整体,也需要加点东西进去才行;这点东西可以是艺术智慧,或具有艺术智慧的隐性艺术家。曹禺:曹禺自述,北京:京华出版社2 0 0 5 年版,第
11、6 0、7 3 一7 4、6 0 一6 1、5 0 页。6汪余礼:论雷雨中的隐性艺术家形象人们。”在雷雨中,曹禺确实从多个侧面暴露了周朴园及其所掌周公馆的罪恶。比如,通过管家鲁贵一家人的言行,揭露出周家闹鬼、周朴园始乱终弃、周太太冤屈而死、周朴园故意淹死2 2 0 0 个小工、周朴园让警察打死矿上3 0 名工人等令人发指的罪行。通过知情者繁漪的一系列言行,把周朴园的面具一层层剥光。此外,通过给周朴园设置镜像人物(如周萍),还可以更充分地暴露出他本人及其家庭的罪恶。探索“人究竟该怎么活着”这一问题,不难也不易。在剧中置入一个少年探索者形象,以作者自我为摹本展开人生叩问与追索,就有可能办到;在富有
12、张力的情境中展开一系列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也有可能办到。在雷雨中,周冲作为全剧最单纯、最明亮、最爱做梦的一个角色,确实带有曹禺自己的一些影子。郑秀就说过:“曾经看过雷雨草稿的他的好友S同学告诉我,周冲就是小石(曹禺)童年时代的影子。”周冲分有曹禺自我的一些生命体验与梦想,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周冲并非曹禺的代言人。像曹禺这样的天才作家,塑造任何一个人物形象,都不会将其作为自身的代言人;他首先考虑的是,怎么让人物在作品里面的情境中真实地活着,拥有自已的生命与个性,同时又在作品的有机整体中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表现对宇宙间神秘事物的憧憬”,相对比较困难。曹禺在创作上是有野心的,其内在视野亦远远超出常人。正
13、如郑秀(曹禺女友和第一任妻子)所说:“当年万家宝年仅二十三岁,但他有理想、有抱负、有坚定的自信心。他勤读西洋文学、古今名著,兼学英、法、德、俄四国语言,但有所侧重。一天下午,我们提前走出图书馆,太阳的余晖正映照在馆外红色墙上我们默默相对,葛然间他用右手指着自己的头对我说:颖,中国的头脑在这里!,我很快就领会到他指的是创作中国自已话剧的头脑。”毫无疑问,当年的曹禺虽然只有2 3 岁,但踏满志,自信可以写出中国最好的话剧。要写出远远超越胡适、欧阳予倩、田汉、洪深、熊佛西、李健吾等前辈作家代表作的精品,需要在思想上、艺术上、内在视野上都远超前人。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曹禺是有自觉追求的,所以他的目标
14、从一开始就不是写一个社会问题剧,而是带有超现实、形而上的趣味。但是怎么在剧本中传达那种形而上的意味,是一个难题。曹禺反复琢磨、酿了五年。他希望他的作品至少包含三重意蕴,而且写出来不仅是可演的话剧,还是一首诗。做到这点难度极大。曹禺最终想到的办法是:在剧中以周朴园为主角,同时设置若干镜像人物互补映射,让主角形象饱满而复杂;与此同时,设置一组隐性艺术家形象(可从镜像人物中选取),让他们既作为现实人物与剧中其他人交织在一起,同时又按照艺术思维去展开行动,构成戏剧诗境,从而协助作者实现创作意图。具体来说,就是让繁漪、周萍、大海、周冲等人作为周朴园的镜像人物,通过这些人的眼晴映照出完整的周朴园形象;与此
15、同时,让繁漪、周冲发挥隐性艺术家的功能,让他们联合行动,共同推动剧情发展,一步步让作品从“现实世界”进入“戏剧诗境”。此外,他还设置了一个神秘的、几乎总是在场但又无影无形的隐性艺术家,他与繁漪互为表里,内外呼应,以独特的方式推动剧情往前发展。这就是“第九个角色”“称为雷雨的一名好汉”。“雷雨”表面上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剧中代表“天意”是剧中“最重要的角色”。“雷雨”没有人形,但与人合一,在舞台上间接表现繁漪的情绪与意志,直接影响剧中每个人物的内心,同时也隐约闪示“宇宙里斗争的残忍与冷酷”。由于曹禺要表现的神秘事物太大、曹禺:悲剧的精神,傅光明编,北京:京华出版社2 0 0 5 年版,第3 1
16、页。郑秀:雷雨在这里诞生,鲍国之主编:雷雨与曹禺,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 0 1 4 年版,第4、1 一3 页。不过,当时曹禺的心志不完全在于写出中国最好的话剧,还在于“找到真理”,找到当时中国的出路。曹禺:“雷雨里原有第九个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写进去,那就是称为雷雨的一名好汉。他几乎总是在场,他手下操纵其余八个愧。”曹禺:曹禺自述,北京:京华出版社2 0 0 5 年版,第7 7 页。7长江学术2023年第3 期太复杂,无法用具体的人形来象征(一旦落到具体人物身上,则难以表现其抽象性、玄奥性与混沌性),因此用自古以来似乎充满神力的“雷雨”来象征是比较合适的。问题是,“雷雨”如何进入戏剧情境,如何成为“最重要的角色”呢?让“雷雨”直接作为“人格神”来行动肯定是不行的,这样太假,会破坏剧场幻觉;比较好的办法是让“雷雨”作为戏剧氛围中的要素,以一种难以觉察的方式对剧中每个人发挥作用。黑格尔认为,在戏剧情境中,除了要有“情欲和人物性格的冲突”,要有“斗争与分裂的调解”,“还要加上人物在超意志和实现意志之中各自活动,互相冲突,但终于得到解决、归于平静的这一整套齿轮联动机器的出自内因的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