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大众文艺潜能是阿甘本思想中的关键概念,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成为阿甘本哲学体系的核心理论。在阿甘本看来,潜能这一概念在人类历史和生活中从未停止过它的功能,它与权力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隐秘关系,人们对潜能的定义限制了对权力的思考,正是对潜能的反思激励了阿甘本的大部分写作。在神圣人一书中,阿甘本呼吁建立“一种新的、逻辑一致的关于潜在性的本体论替代建立在实在性之首要性以及它与潜在性的关系上的本体论”,他对潜能与现实地位的颠覆对于构建其新的理论体系意义重大,其多个理论都建立在其对于潜能与现实关系改写的基础上。于阿甘本而言,哲学没有自己专有的领土,永远是一种流散,而文学就是阿甘本哲学重要的流散之地,文
2、学作品总是作为范例来帮助阿甘本阐明某个理论问题。“对于阿甘本来说,文学是一个实验室,我们可以在其中探索本体论和伦理的难题。”在阿甘本的文学实验室中,实验没有真理,真理就是在实验过程中被讨论的东西,阿甘本进行实验的目的之一就是借助文学文本阐明复杂的哲学问题。1麦尔维尔的小说抄写员巴特比就是阿甘本潜能理论的文学实验室。1853年,麦尔维尔创造了抄写员巴特比这一经典的文学形象。巴特比是华尔街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抄写员,起初,他只是安静地、机械地完成他的抄写工作,但当他被要求做抄写之外的工作(校对或者跑腿)时,他的回答是:“我宁愿不”。这使他的雇主,也就是事务所的律师感到震惊。此后,巴特比依然完成抄写工作
3、,但不做所有抄写之外的事,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差事。后来,律师发现,巴特比一直住在事务所里,同时,他不和人交流,对于抄写之外任何要求只会回答“我宁愿不。”突然有一天,巴特比决定再也不抄写了,并且不愿意离开事务所,这引起了律师极大的惊恐,律师为了逃离巴特比,决定换一间办公室。当巴特比被多方要求离开事务所时,他依然回答:“我宁愿不。”最后,巴特比被当作流浪汉送进监狱,甚至对于吃饭也回答“我宁愿不”,就这样死掉了。在一个多世纪之后,当后结构主义的当代传人把左翼事业引向绝路时,奈格里、哈特、齐泽克、阿甘本等激进左翼阵营的思想家们开始寻找新的变革秩序的主体,此时,抄写员巴特比开始活跃在各位思想家的著作中。
4、阿甘本是阵营中最为重视巴特比的思想家,在不同文章中多次阐释巴特比,并将其视为自己潜能思想的核心形象。阿甘本从巴特比身上挖掘到何种潜能,巴特比的潜能与阿甘本的政治主体有何关系?聚焦于抄写员巴特比,可以窥探出阿甘本的潜能理论的不同面向。一、巴特比的潜能句式阿甘本认为“我宁愿不”的句式表明巴特比始终固执地居住在潜能的深渊中,巴特比句式就是潜能的句式,巴特比其人就是潜能的核心形象。在小说中,律师对巴特比提出了一些要求,这些要求的主导性主题不是“你能做“抄写员巴特比”:阿甘本潜能理论的文学实验室隋家傲(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 264209)摘要:潜能理论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成为阿甘本哲学体系的
5、核心。阿甘本将麦尔维尔的小说抄写员巴特比作为自己的文学实验室,在其中阐释潜能理论的不同面向。阿甘本认为,作为一个抄写员,巴特比通过“我宁愿不”的回答和能抄写但不去抄写的行为拥有了抵抗律师要求的非潜能的力量,巴特比句式是潜能理论的核心句式。阿甘本还以巴特比的弥赛亚身份为切入点,阐述了弥赛亚式的反转原则,此原则可以使法律的废止与完成同步进行,法律在弥赛亚面前失去作用回到潜能的状态。巴特比的不可捕获性是阿甘本笔下解答任意的独体问题的关键要素,借由巴特比可以理解任意的独体如何因为摆脱任何属性而得以悬置所有权力装置的潜能,逃离任何主权的捕获。关键词:阿甘本;巴特比;潜能;弥赛亚;任意的独体中图分类号:I
6、01;D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5828(2023)14-0027-04DOI:10.20112/ki.ISSN1007-5828.2023.14.010文艺评论28大众文艺的”,而是“你想做的”或“你必须做的”。律师认为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是按照惯例和常理做出的要求,他预想的回答只有两个,其一是巴特比有能力去做,所以愿意按照他的命令完成工作;其二是他没有能力所以不愿意去做。但是巴特比在面对律师的要求时,平静地回答“我宁愿不”,不是同意也不是反抗,他只表达了一种偏好。中世纪晚期以来,上帝所拥有的potentia被神学家们划分为potentia absoluta和potentia
7、 ordinata。potentia ordinata是一种“有序的潜能”,经由有序的潜能,上帝只能做遵从祂的意志的事情;potentia absoluta是一种“绝对的潜能”,经由绝对的潜能,在抽象意义上,上帝能不考虑意志做任何事情,包括作恶,神学家们主张没有意志的潜能是混沌无序的,也是完全不可实现的。而巴特比质疑的正是意志对于潜能而言至高无上的地位,巴特比句式之所以引起律师的恐慌,正是因为巴特比突破了中世纪神学家的观念,在不意欲的情况下拥有了能力,巴特比句式摧毁了在能力和意志之间建构某种联系的可能性,巴特比不是不想抄写,他只是宁愿不抄写。阿甘本是如此肯定巴特比“有能力而不想去做”的想法和“
8、我宁愿不”这一潜能的句式,以至于将巴特比视为其潜能理论的核心形象。潜能是阿甘本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为了研究潜能,阿甘本考察了潜能在西方哲学中的历史,发现亚里士多德是最早表述潜能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最早把潜能和现实区别开,发现了潜能的双重性。在形而上学第八章中,亚里士多德明确反对麦加拉学派使潜能从属于现实的观点。麦加拉学派认为,只有实现的时候才有潜能,没有实现的时候就没有潜能。2也就是说,麦加拉学派认为,潜能是从属于实现的,潜能只有在转变为现实的时候才现身,潜能并没有自己的独立地位。但亚里士多德肯定了潜能的自主存在,他认为一个建筑师即使不在建造时也拥有建造房子的潜能,建筑师建造房子的能力不能时时
9、刻刻在实现,但不能否认建筑师有建造房子的潜能。3由此,亚里士多德认为潜能与现实是有区别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潜能不等同于现实,并在潜能与现实的关系上,将首要性给予现实。现实化是潜能的目标,现实先于潜能。在四因说中,质料和形式是万物的两大原因,质料潜在地存在着,因为它要进入形式,只有存在在形式中的时候,它才现实地存在。质料获得形式就是潜能被现实化的过程,就像形式是质料的终点和目标一样,现实是潜能的终点和目标。但是亚里士多德的潜能理论有一个难题,即潜能以现实化为目标,那么潜能如何能在转化为现实的过程中不耗尽自身,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阿甘本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中找到了答案非潜能,并通
10、过强调非潜能颠覆了潜能与现实的关系。同一个事物在同一方面所有的潜能都有一个相应的非潜能,如果要防止潜能立即实现,潜能本身必须对现实性构成某种抵抗从而独立于现实,而潜能中具有抵抗能力的就是不去做的潜能,也就是非潜能。非潜能,不是指潜能的消失,而是指不去实现的潜能,正是非潜能使得潜能不会立即转化为现实,能够保留自身。在亚里士多德的文本中,阿甘本发现了潜能的本质结构,对同一个事物而言,永远存在做与不做的潜能。潜能,一方面是有能力去做,而另一方面是有能力但是不去做。一个音乐家拥有演奏的技艺,可以去演奏,也可以有演奏的能力但是不去演奏,这也就是“去做”和“能不去做”的区别,这里所说的“能不”是能去做但是
11、不去做的潜能,也就是非潜能,与巴特比的“我宁愿不”意义相近。潜能具备着两种形式:去实现的潜能与不去实现的潜能,亚里士多德更强调潜能的实现,也就是去做的潜能,而阿甘本更关注后者非潜能。阿甘本认为,人类潜能的伟大就在于它首先是不行动的潜能、黑暗的潜能,去做的潜能与不去做潜能都是人的生命的潜能领域,二者起源相同,但非潜能更为本质,人的潜能是被非潜能的深渊所估量。4在阿甘本这里,“做的潜能与不做的潜能相互共属,但潜能的本质是不做的潜能。正是不做的潜能切断了潜能与现实的联系,使潜能可以不转化为现实而持有潜能。”潜能一旦现实化,潜能就会被耗尽,不再存在,所以如果要维持潜能,就要让潜能非现实化,让潜能保持非
12、潜能的状态,而不是立即消失在现实中。因此,所有存在着的潜能之所以能够存在正是因为它是非潜能,故所有潜能都是非潜能,非潜能是潜能的本质。阿甘本在亚里士多德潜能/现实理论的基础上,颠覆了潜能和现实的原有地位,将优先性给予潜能,而决定潜能本体地位就是非潜能的力量。阿甘本认为只有在潜能不实现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经验到潜能本身。一种对潜能本身的经验,只有在不去实现的潜能的情况下,在写字板不被书写的情况下,才是有可能的。非潜能是潜能的终极庇护,发挥着悬置潜能的关键作用。二、巴特比新的弥赛亚阿甘本认为,巴特比不仅是一个法律抄写员,同时也是新的弥赛亚,巴特比的到来不是为了开创新的法律,相反,他的到来是为了摧毁托
13、拉,而完成托拉,托拉指的是法律。5弥赛亚主义与法律处于一种独特的关系中,弥赛亚要同时将法律摧毁和完成。如保罗所言,一方面,弥赛亚既要将一切掌权的都毁灭了,另一方面,弥赛亚的到来,又意指法律的功成圆满,也就是说,弥赛亚处于两个相悖的任务的门槛上,既要废除已有的律法,又要将法律实现。新的弥赛亚拯救世界的方式是“要像不”那样地去对待一切既有律令,阿甘本之所以将巴特比称为新的弥赛亚的关键在于巴特比句式“我宁愿不”与“要像不”的弥赛亚生活方式相契合。“要像不”的生活方式是弥赛亚召唤带来的,按照使徒保罗的看法,弥赛亚召唤是一个无效化的运动。例如,在犹太律法中,割礼具有区分犹太人和非犹太人、奴隶和自由人的作
14、用,但在哥林多前书中解释弥赛亚召唤的段落中,保罗写道:“受割礼算不得什文艺评论29大众文艺么,不受割礼也算不得什么”,在此,割礼的规定被弥赛亚召唤废除了。6因此,弥赛亚召唤是废止所有召唤的召唤,与之相随的要像不的生活方式的核心就是使无效化。“从此以后,那有妻子的,要像没有妻子;哀哭的,要像不哀哭”,这是保罗对于要像不的生活方式的描述,在弥赛亚来临时,有妻子的和没有妻子的,哀哭的和不哀哭的,快乐的和不快乐的,都以要像不的方式生活。阿甘本指出,“哀哭的,要像不哀哭的是以要像不的方式反对自身,按照弥赛亚的奉召的原则,一种规定性的实事状况被设定为关联于自身。”把哀哭视为已经实现的现实,把不哀哭视为还没
15、有实现的非潜能,句式就变为“现实的要像非潜能的”,要像不这一句式其实就是把现实推向非潜能,以此方式,它废止了实事状况,把所有实事状况都推向非潜能的状态,变得无效、不作为,但是没有破坏或取消任何实事状况。这就是“要像不”的弥赛亚生活方式,以一种不是直接取消的方式,而是使之不作为的方式,悬置了实事和律法,也使得潜能到现实的过程被悬置,将潜能解放出来。巴特比“我宁愿不”的句式也是悬置潜能到现实的过渡,与“要像不”的弥赛亚生活方式相一致,因而巴特比被阿甘本称为新的弥赛亚。新的弥赛亚之所以能让法律的毁灭和实现同步进行,是因为保罗始终使用的一个词废止。废止一词在保罗之前很少有人使用过,意思是使其不运作、使
16、其中断效力、恢复无效的状态,废止在词源学上对立的词汇的意思是使其运作,也能证明废止意味着对实现、行动的取消。阿甘本明确指出,dsoeuvrement(无用)的概念很好地翻译了“废止”一词。无用是潜能的一种通有模式,指的是在由潜能到现实的过程中,潜能不被耗尽。阿甘本发现,保罗熟知并借用了潜能/现实的对立,并从著名段落中发现保罗所表达的弥赛亚式反转原则,“我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可以看出,弥赛亚的大能是通过“软弱”来发挥作用,大能在律法领域中起作用,不是简单地消灭律法,而是使律法再也无法运作从而回到潜能的状态。保罗的弥赛亚反转原则与阿甘本的潜能理论是一致的,都强调潜在状态的优先性,潜在状态之所以意味着法律的实现正是因为潜能拥有先于现实的首要地位,从这一角度出发,潜能状态才能成为法律的本质状态,法律只有处于潜能状态时,才能永远保有不会被消耗殆尽的力量和潜能,潜能状态意味着法律可以开发出新的使用。只有在这种情形下,弥赛亚所面临的两个相悖的任务才可能完成,在使律法无用的同时实现律法。因此,弥赛亚废止法律意味着,在弥赛亚到来之际,法律被废止,废止不是毁灭、消除律法,而是让法律无法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