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评论【王彬彬评论小辑】1271995 年,王彬彬 33 岁。是年,他在为自己即将行世的首本著作 在功利与唯美之间(学林出版社,1996 年)所撰的自序中写道:“我知道,这年头,像我这样的人,要干干净净地出一本并不会畅销的书,可真不容易。”其所谓“这年头”,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于多数人都是不言而喻的时代认知;而所谓“像我这样的人”,这其中的自许,在当时却未必是昭然著闻的。不过,有一点是确凿的,即他的语气所表露出来的与时风、与流俗互不兼容的紧张关系,以及与“这年头”对峙时的孤愤。略事推敲,你或能认同,他这本书的书名,也隐含了“两间余一卒”的幽深意象。时至今日,王彬彬已为业界硕儒。他著述奋勉,宏文迭
2、出。二十余年来,他每每蓄势待发的雄辩之姿,配合着汹涌的文章产出,无时不令人瞩目。毫无疑问,“干干净净地出一本并不会畅销的书”对于他已并非“不容易”,甚至于有的亦可谓畅销,以至再印。但另一方面,他也常遭遇鲁迅式的“碰壁”,于昧暗中体味着更高层次的“不容易”。何至于此呢?这时候,我就会油然想起他的“像我这样的人”的自许,想起这自许中的狷介、自矜、孤梗、清卓、桀骜、傲岸以及不折不扣的自我肯定,想起他的人格与精神气质中经久不变、殊难软化和磨损的核心。从青涩到苍劲,从混沌到显著,他已越来越让人看清和认定,什么是“像我这样的人”。读王彬彬的 顾左右而言史(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年),时有一种扑面而
3、来的强烈感受,那就是:我会不时地在他用力开拓的知识疆域上,或勇猛掘进的思想维度上与鲁迅相遇。我常常武断地认为,王彬彬的阅读视野有很大一部分是由鲁迅为他开启的:作为一个以鲁迅研究为志业的学者,他不仅熟读鲁迅,而且还沿着鲁迅提供的阅读线索进行了延伸性的跋涉。比如,他在书中援引的 蜀碧 蜀龟鉴 这样的“凡是有中国人都该翻一下的著作”(鲁迅 病后杂谈),以及扬州十日记 嘉定屠城记略 这样的杂史散记,窃以为都是起意于对鲁迅的阅读,起意于对一个伟大而深邃灵魂的积极、执拗而深切的探询。他曾经用过的一个书名“文坛三户”,就直接来自鲁迅,不仅贴切,而且自然,仿佛他和鲁迅的精神关系得自一种天赋或亲传。当然,他和鲁
4、迅的精神关系绝不仅止于阅读爬梳、文献追踪以及戏仿式的文字挪移这样泛泛的器用层面;仅就这本书而言,他谈徐锡麟时涉及的革命伦理的议题,谈胡适、章太炎时涉及的启蒙、强权及知识者命运的现代性议题,谈侵华日军时涉及的“日本议题”,谈“华人与狗”时涉及的国民性议题,谈大屠杀时涉及的女性议题如此种种,其实都紧紧贴靠在我所谓的“鲁迅议题”的左右。正是这些议题的生发、交错、聚荟,才整体上使“像我这样的人”的人格塑形与精神气质得以加密和硬化,从而岩石一般经久耐磨,岿然独存。除此之外,我尤其想说的是,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奋勇跨过深壑般的学科界限,研史、“言史”,其间的动机和力量,包含的不仅是他个人的学术兴趣,还包
5、含着他基于历史和现实的深刻忧患。没错,这也是鲁迅议题鲁迅曾说:“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鲁迅 这个和那个)一鲁迅于 1903 年 10 月在 浙江潮 发表 中国地质略论。这篇科学论文,在我看来,不啻是一封国家情书:它不仅仅是一篇地理志,同时还是一个赤诚的民族主义者向国人、同胞奋然敞开的滚烫胸怀。他浩叹:“吾广漠美丽可爱之中国兮!而实世界之天府,文明之鼻祖也。”然而,在结束对中国的地质分布、地形发育等专业知识的述略之后,尤其是中途不忘欣欣然高呼中国为“世界第一石炭国!”之时,鲁迅却紧接着“不觉生敬爱忧惧种种心”。鲁迅所忧惧者,“曰中国将以石炭亡是也”。中华之浩大美丽,石炭(按:
6、煤)储量之丰饶,早令外族列强“垂涎成雨”,“狼顾而鹰睨”,然而,反观中国,“而我复麻木罔觉,挟无量巨资,不知所用,惟沾沾于微利以自贼,呜呼,不待十年,将见此膴膴中原,已非复吾曹之故国,握炭田之旧主,乃为采炭之奴,弃宝藏之荡子,反获鄙夫之谥。”由此,一如我们在鲁迅议题的左右顾左右而言史读札王 侃1282022.12在思想的其他方面所认识的鲁迅一样,他的“民族主义”陡然转入了否定性的路轨,“掷笔大叹”,滑向近乎绝望的政治批判和国民性批判:“况吾中国,亦为孤儿,人得而挞楚鱼肉之;而此孤儿,复昏昧乏识,不知其家之田宅货匨,凡得几许。”王彬彬学日语出身,一度淹停行伍,又曾设馆于东京大学,更兼久居南京,因
7、此,于他而言,“日本议题”的生发有近似水到渠成的天然。收录在 顾左右而言史 中的 “不像在国外作战,恰如在国内行军”侵华日军中的“中国通”一文,同样也是从“地理志”引发开去的批判性言说,很大程度上,可以将它直接视为上述鲁迅议题的接续和延伸。王彬彬在文中提到,“据说,1920 年代直奉战争爆发时,交战双方都向日本人借地图,因为这些中国军队并没有像样的中国战场的地图”,但是,“日本人攻占南京时,手持的南京地图上,连南京的每一口小池塘都标绘得十分准确,而那时的中国人,并没有绘制出如此精确的首都地图”。(第 118、119 页)而鲁迅之撰 中国地质论,其初衷便在于深患中国之“入其境,搜其市,无一幅自制
8、之精密地形图”。鲁迅将此目为“绝种之祥也”。显然,王彬彬心同此理,遂敷文奏怀,推己及人。所论所述或非新问题,但仍然读之惊心,抚叹再三,良久意难平。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兴起的“中国研究”,直接服务于帝国扩张的所谓“大陆策略”,即其目的在于使日本成为中国乃至东亚之主宰的殖民主义战略。由是,“日本军界有一股研究中国、争当 中国通的潮流。”(第 118 页)日本政府和军方为此而有计划有步骤地在中国开办学校,广设据点,遍遣人员,出没于“吾广漠美丽可爱之中国”的山川河海,进行地理勘探和情报刺探。其勘查之深入和细密,甚至到了“那种只需一块铜板便可住一晚的腹地”。英国人在香港办学从而图谋进行精神占领、文化覆盖和
9、培植买办,图谋攫取更广泛、更持久的殖民利益,其实就是得之于日本人在华办学的启发。在这种目的性极强的“中国研究”的推动下,不计其数的“中国通”便在短短几十年间涌现、积聚并形成传承,继而在日本的侵华战争中发挥重要作用:“进上海、陷南京、占汉口,皇军的进击势如破竹,皇军根本不像是在国外作战,倒恰如在国内行军。”这些揭载于日文书籍的文献记述,经由王彬彬的介绍,虽隔着世纪的围墙,但仍长驱直入、不由分说地瞬间将人刺痛。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彼时在日华人的作为。马关条约 签订之后,中日往来空前便利,甚至互相可免除签证,人员往来流量骤增。清廷的对日态度也有从“羡憎”转向“以日为师”的微妙变化,表现在派遣留学生问
10、题上,张之洞所谓“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实际上就是清廷这种对日态度的具体反映。在条约签订之后的十多年里,中国去往日本的人在数量上远多于从日本来中国的人。这其中,著名的有如蒋介石、蒋百里、蔡锷这样的军人,如周氏兄弟、郁达夫、郭沫若这样的文士,如秋瑾、徐锡麟、陶成章这样的革命家,但是他们都很难说是“中国通”意义上的“日本通”,更不要说那些“在数量上远多”的其他留学生了。同样,彼时留学西洋的,也难有这一意义上的“西洋通”。鲁迅笔下,“清国留学生”总会于樱花时节盘着油光可鉴的辫子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花下,或在留学生会馆的房间里学跳舞,“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鲁迅 藤野先生)
11、,再或者,就是“关起门来炖牛肉吃”,以致鲁迅每见留学归国的学者,“总疑心他是在外国亲手燉过几年牛肉的人物”(鲁迅 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即使在“九一八”以后,在中国流行的“日本研究”,充其量不过是一些“低能的谈论”,“凡较有内容的,那一篇不和从上海的日本书店买来的日本书没有关系的?”中国人的“日本研究”,是剽袭而得的“日本人的日本研究”而已。(鲁迅 “日本研究”之外)当然,“相映成趣”的还有另外更为糟糕的一面,即彼时的中国人也大多未必是“中国通”,更遑论“日本通”或“西洋通”。王彬彬则写道:许多日本人,尤其是许多日本军人来到中国。他们到中国的通衢大邑,也到中国的穷乡僻壤。他们研究中国的地理
12、,也研究中国的人文。他们研究中国的方方面面。他们对中国的“国民性”尤其留意。其时中129评论【王彬彬评论小辑】在鲁迅议题的左右国的军政要人、知识分子,有几人能像这些日本军人那样切切实实地研究中国呢?说这些日本军人比其时中国高谈阔论的军政要人、知识分子更懂得中国,似乎也有些道理。鲁迅也常批评中国的“智识阶层”对中国国情的了解往往难抵骨相,却好肆言妄语。如此这般的“相映成趣”,实在是一个国家耻辱的印记。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国家政制的极度朽暗和国民根性的高度朽烂。离此不远,是“亡国奴的悲叹和号咷”。鲁迅的 中国地质略论满篇皆泣血之哀,王彬彬则以鲁迅身后所未能见之史实,广为罗织,将之续写为一个民族的锥
13、心之痛。在收录书中的 徐锡麟刺杀恩铭的公私问题 一文里,王彬彬击节再三,钦叹“徐锡麟是条 汉子,是汉子中的 汉子”。我倾向于认为,这正是他负痛时的呐喊。徐锡麟就是为武力推翻一个极度朽暗的国家政制而孤注一掷、壮烈赴死的。显然,王彬彬相信,若要避免或抚平这锥心之痛,止息“亡国奴的悲叹和号咷”,徐锡麟式的“革命”和“革命家”是不可或缺的,是比“纸上的革命”更被当时的中国所需要的。因此,若能颠覆或改造一个如此极度朽暗的国家政制,能掀翻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革命”便应该被无条件地拥戴;也因此,相比于这样的“革命”,公与私的伦理冲突根本算不得什么。“革命”有其自身的伦理,“革命”也会重新定义其自身之外各方面
14、的伦理基质。当然,徐锡麟赴死的形象和意义也会在革命伦理中重新化育,从而达成对“叛徒”或“异端”的道义别解。不用说,中国或中国革命需要徐锡麟这样的“叛徒”,只要他是为着实现瓦解朽暗政制的理想。坚定地与朽暗政制为敌,是王彬彬选择站在徐锡麟身后、同路与归的终极理由。由是,我暗暗觉得,王彬彬写徐锡麟,犹鲁迅写 药,他们隐隐然皆为抚哭叛徒的吊客,区别只在于后者孤愤、拗怒,前者慷慨、厉色。从对徐锡麟的钦叹声里,我看见了王彬彬向来的峻急。王彬彬在 “不像在国外作战,恰如在国内行军”侵华日军中的“中国通”里还提到了一件“让作为中国人的我感到心痛、感到 有趣,感到不知是应该心痛还是应该感到 有趣 的事情”,即侵
15、华日军已将战火烧到了“南支那”,“竟有中国人问日本兵到中国来是与谁打仗,令日本兵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一刻,中国人贡献了极其耻辱的一幕。这固然反映了朽暗中国之令人绝望的政治败相,它同时也不留情面地披露了国民情状的骇人真相,揭示了在铁屋子里昏睡的永恒场景。王彬彬不无讽意地写道:“任何时候,都有些中国人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所以,我们很容易理解,收录书中的 “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公德教训 一文的批判意图,是有清晰的动机和指向的:它是关于国民性的“内省式反应”,并同样是如此不留情面的。这是在鲁迅之后仍须不断继承、时时怵惕的“社会批判”或“文明批判”的重要议题。这篇文章以翔实的史料考据证明,在上海滩限
16、制华人进入公园的禁令虽屡有颁布,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块被深深锲入中国人的民族集体记忆的辱华牌子并不真的存在,它多半是虚构的乌有之物,它只是记忆的选择性捏合的结果,一种可以在殖民历史和殖民创伤的语境当中被理解的政治修辞。这些谨严而有说服力的考据和推断,有着胡适所谓“今日众人之所是未必皆是,而众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的方法论态度,有着秉持这种方法论态度所必须具备的胆识与果敢。华人被禁入外滩公园,或有种族歧视的原因在焉。但鲁迅式的反向批判,会更注重民族内省的、自我批判的路径,会剖析、呈现和指斥国民性的陋相。王彬彬就明确地把这一“禁入”事件视为一场对中国国民的“公德教训”。他写道:“外滩公园门前的华洋冲突,是一种 公德 意义上的中西冲突。”这篇文章借由对这一事件重审,也对中国人长期以来公德心缺乏、自私心泛滥的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深刻、有力的检讨,可谓鞭辟入里。“公德”的华洋冲突,反映着国民性优劣的指标,无论过去或是未来,这一指标都会是国家竞争时决定胜负的重要参数。虽然如今租界已从中国消失,但在全球化的当下,世界上仍有不计其数的形形色色的公园之门因为“公德”的原因而对中国人禁入,因此,由“公德”而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