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 卷第期 年月 在人类学中重新发现博物馆 理论史与中国实践罗攀 摘要博物馆在人类学学科建制之初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而后则因为人类学发展重心从物质上转移而在人类学研究视野中沉寂。但博物馆展览理念变更与人类学理论更迭始终保持着不可忽视的联系,许多在博物馆中展开的田野与理论论争也反向促进人类学理论的发展,因此,应重视博物馆作为人类学研究“对象”以外的价值。博物馆人类学在中国有着独特的实践历程,当前在中国的博物馆中重新引入人类学视角,也会给学科与博物馆带来新的可能性。关键词博物馆人类学;展览;民族志;权力;关系 作者简介罗攀,中国民族博物馆副研究馆员。北京,邮编
2、:。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 文章编号 ()人类学专业的学生翻阅学科史的时候,可能会邂逅“人类学的博物馆时代”()这个久远的传说。传说中的一些人类学家不甚光彩,他们搜罗殖民地的宝物和标本,并回到殖民国家的博物馆中开启了分类、陈列与解释的序幕。但他们在博物馆的学术生活不甚如意,于是,又经过一段若即若离的“博物馆大学时代”(),人类学家们告别了博物馆。此后数十年,作为人类学分支学科的“博物馆人类学”门庭冷清,仅有少数人类学家以博物馆为对象进行过田野,或对博物馆的展览开展批评。当下,人类学专业的学生都以进行理论对话和写出深刻的民族志为目标,而不觉得身为人类学家与博物馆有什么瓜葛。人类学与博物馆在中国同
3、样经历过亲密与疏离,当前中国的人类学者与博物馆的关系似乎更为浅薄。但在中国博物馆大发展大繁荣浪潮中,重新温习人类学的历史与经典,从中追溯人类学家与博物馆的关系,并重新认识博物馆人类学,也许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对于人类学者,重新发现博物馆作为人类学研究“对象”以外的价值,将可能提供思考人类学的新角度,突破“分支学科”的壁垒;对于博物馆从业者,或许将有助于重新理解博物馆的作用。一、“人类学的博物馆时代”到“博物馆人类学”解释“博物馆人类学是什么”这一问题,需要从“人类学的博物馆时代”这个“传说”说起。在威廉斯特蒂文特()广为流 传 的 一 篇 文 章 人 类 学 还 需 要 博 物 馆 吗?中,他将
4、 世纪 年代至 世纪 年代定义为“人类学的博物馆时代”。这种划分方式在后来得到了许多著述认可,似乎“学院人类学”与博物馆之间的智识关系便宣告中断。人类学成为研究人类文化的专门学科,而博物馆则怀着不同的志趣,凭借其收藏品吸引观众。人类学世界里,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大致曾有本文根据 年 月 日在北京大学 人类学专题讲座同主题录音整理稿修订完成。威廉斯特蒂文特认为,世纪 年代至 世纪 年代之间为“人类学的博物馆时代”,世纪 年代至 世纪 年代是重心开始向大学转移的“博物馆大学时代”,世纪 年代以后则完全以大学为主()。,?,():美史蒂芬康恩:博物馆与美国的智识生活,王宇田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年。
5、三种关于“博物馆人类学”的解释。第一种,博物馆人类学一度被视为“学院人类学”以 外 的 实 践 学 科。比 如 安 娜 劳 拉 琼 斯()在 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博物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被认为是学术界的初级机构。博物馆并不被视为人类学者择业的上选,更不必说当成人类学学科训练的重要内容。在高校工作的人类学同行们认为,具有同样学术背景的博物馆策展人从事的是 不那么受人尊敬、对学术性要求不高的活动。”“博物馆人类学”被划成一个与“学院人类学”有边界的“阵营”。第二种,相关学者倾向于把博物馆视为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博物馆等同于一个特殊的村落,供人类学家操演各种理论技术。甚至曾有学者将这些博物馆中的人类学
6、家们视为“他者”,运用马林诺夫斯基()对特罗布里恩群岛岛民的观察技术进行了研究。第三种,相关学者认为博物馆人类学以博物馆为研究对象,一方面分析 世纪末至今人类学与博物馆两者专业间的互动与脉络关系;另一方面,思考包含人类学家们在博物馆的实践中所贯彻应用的人类学理论的方式。这种阐释最为常见,且照顾到了博物馆人类学的实践性与理论基础,但视博物馆为“研究对象”,也将博物馆人类学固化为一种分支或学科方向,不免减弱了博物馆在人类学历史与当下的实际影响。二、从空间开始:博物馆机构化与人类学建制重新认识博物馆与人类学的关系,也许需要回归博物馆最初形成的时期,从博物馆空间的变迁开始谈起。提及博物馆空间,我们的脑
7、海中往往会首先浮现两种建筑类型:第一类是有宏大罗马柱的巍峨殿堂,第二类是有空旷的广场和庄严的大厅,以及有各种分隔式房间的现代建筑。这两类建筑恰好反映着博物馆最重要的两种性质:神殿和现代分类知识的殿堂。从“神殿”到“知识殿堂”这两种空间的转换是博物馆人类学“理论”与“实践”之间沟堑产生的开端。人类学者们参与了博物馆空间的转型过程,而后空间又成为人类学家们批判的对象。“神殿”代表着博物馆最初的神圣性。自古希腊地理和历史学家斯特拉博()所记载的亚历山大博物馆开始,到神圣场所去观望奇珍异宝,一度是人们学习自然与历史知识的重要方式。到航海时代,来自世界各地的藏品成了皇家与极少数富裕家庭的时尚。一般公众仍
8、只能在教堂或仪式场合远距离观看,在仪式背景下获得的知识就显得愈发庄严神圣。“现代分类知识殿堂”图景来源于 世纪上半叶。当珍宝被大量搜罗到殖民国家,形成有收藏体系的空间,现代机构意义上的“博物馆”开始出现,并伴随着一系列成规模的重大社会与知识的变迁。文学与哲学领域留存了许多对新型博物馆的观感,“神圣”或“仪式感”几乎是包揽了最初印象的关键词。哲学家阿多诺()对博物馆印象的描述在人类学与博物馆研究领域很有存在感,他曾激烈地指出,即便收藏之地已经是另行选择的世俗建筑,但空间氛围与身体控制却把神圣感扭曲成了另一种敬畏,比如进入卢浮宫的行为规范:收走手杖,不让吸烟,让身体迅速感受到了君权式的权罗攀/在人
9、类学中重新发现博物馆 ,():美迈克尔埃姆斯:博物馆、公众与人类学 博物馆人类学论集,尹凯译,北京:科学出版社,年,第 页。,(:,);桂榕认为博物馆人类学可以定义为在博物馆中实践的人类学,或者是关于博物馆的人类学。这两个方面有重合的地方,前者包括了人类学的各个分支学科,以文化人类学和考古学为主;后者是博物馆学()或博物馆研究()的新领域。这与第三种说法类似。参见桂榕:博物馆人类学刍议,青海民族研究,年第期,第页。美赫尔曼奥古斯特哈根:博物馆起源和发展史,路旦俊译,载于 美休吉诺韦斯、美玛丽安妮安德烈:博物馆起源:早期博物馆史和博物馆理念读本,南京:译林出版社,年,第页。中国的各种庙宇也在一定
10、程度上有收藏和展示的作用,但一般习惯于用 世纪左右欧洲形成的现代博物馆当成目前各类博物馆的前身,所以一般不大会有“庙宇”这种建筑空间进入我们想象范围。力侵袭。早期博物馆建筑有其场所本身的神秘与庄严,现代博物馆的仪式感则实属有意为之,人类学者也参与了建构空间的过程。例如被誉为美国人类学之父的弗朗兹博厄斯()身为策展人时,也曾经坚持要保持博物馆的适当气氛:大厅里的“一切都应该经过精心布置,凸显出有别于日常生活的庄重与孤高”,不能扰乱了那种最适合把博物馆所代表的思想带回家的思想状态。后来维克多特纳()将参观行为前空间氛围的营造类比为仪式中的阈限()。卡罗尔 邓肯()沿用这一概念指出:博物馆长期以来从
11、过去的纪念仪式建筑中借鉴建筑形式,罗马柱、雕塑等都是有意为之,博物馆是一个为仪式感而设的特殊仪式空间,而其目的是让知识产生更高的效力。这一做法显然效果卓著。邓肯卡梅隆()指出:在神庙般的博物馆中,他们把重要的、有价值的东西奉为圣物。一般情况下,公众会普遍接受这样的观点:如果某样东西出现在博物馆中,那么它不仅是真的,而且还代表着一种非凡的品质;如果是博物馆发布的观点,那么肯定是真理。可见,知识在从神殿进入“现代博物馆”,由神圣转而变为权威,不变的是公众对博物馆所产生的知识的仰望。博物馆观众最开始以知识阶层为主,随后一百多年间,一般公众对博物馆的兴趣逐渐呈上升趋势,博物馆的分类和展示从服务于科学家
12、的研究转向对大众进行教育。观众们倾向于相信博物馆传达的价值观、知识,相信国家或公共博物馆代表着历史和文化的标准和权威。收藏体系、分类知识的形成被视为是“世纪上半叶,从珍奇柜到博物馆的转向过程中发生的最重要的变化”。殖民收集成果使民族学博物馆在现代知识生产机构中独树一帜,而许多人类学家曾为博物馆开展收藏、积累、研究与分类、阐释和比较等工作。毋庸置疑的是,这些实践为人类学家们积累了大量的学科分析基础,博物馆的空间与机构转型阶段恰好是人类学最为重要的学科成长时期。弗朗兹博厄斯曾写道:“我们从事的工作绝不是初级的收藏,而志在对田野地区的深入调查。我们收集某地的标本并不是为举办夺人眼球的展览,而是为了深
13、入研究该地区的民族学和考古学。”甚至在“博物馆大学”的年代也走向尾声的时候,马塞尔莫斯()仍高度强调博物馆的重要性。他在 年呼吁法国重视人类学学科建设与发展的文章中赞叹了美国史密森学会()、德国柏林学会建立博物馆等举动,并抱怨法国在处理殖民收集的藏品方面多有不当:田野、收集、分类、展览和发表都混乱不堪,投入不够且建树不足。莫斯反复强调科学应建立在观察基础上,而教学、博物馆、民族志研究机构是这一门学问的基础,博物馆中的观察、分类与出版无论在数据的收集、文化的保存或人类学学科的建树方面都意义重大。三、展览:实现理解的争议之地(一)第一场争议:知识与知识生产 博物馆时代的衰落最初的人类学者寄望博物馆
14、展示能用于理解他者,并呈现研究者各自的学术观念,于是“展厅”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双月刊 年第期 德西奥多阿多诺:瓦莱里、普鲁斯特与博物馆,郑弌译,美术观察,年第期,第 页。美弗朗兹博厄斯:博物馆管理的一些原则,路旦俊译,载于 美休吉诺韦斯、美玛丽安妮安德烈:博物馆起源:早期博物馆史和博物馆理念读本,南京:译林出版社,年,第 页。,:(:,),:(:,),():,:(:,)转引自 ,:,:(:,),():成为人类学理论操演的争议之地。展厅中理论的迭代自博厄斯率先挑战分类秩序开始。在 年 科学杂志的一次书信交流中,他与美国国家博物馆的奥蒂斯梅森()进行对话,直接批判了博物馆展示的观念
15、依据。在博厄斯发难之前,博物馆展示体系参考的是自然科学所遵循的进化观念,根据技术类型演变摆放来自不同文化的标本。而博厄斯发现来自西北海岸的物品“分散在建筑的不同部分,而且在其他部落展出”,这很是令他迷惑。博厄斯深受文化整体主义的影响,他认为“理想的民族学博物馆”组织收藏品的方式应该是物品按特定文化区域一起展示,让物、人、环境之间的文化联系得以呈现,整体体现“一个民族群体的代表文化”。他主张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应是“在其历史和媒介中的民族学标本”,关注点应该从物的外在形式转移到人工制品的意义上。但博厄斯在 年没有说服任何人,毕竟当时的博物馆把物的收藏视为主业,研究只是针对物的外形,展览更与理论建树毫
16、无瓜葛。年以后,博厄斯入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并主持策划西北海岸展厅的陈列工作,他再度运用展览表达对博物馆与人类学学科发展关系的思考。他始终认为博物馆应为学术研究提供辅助,他认可收集的重要性,但“我们的工作绝不是以收集为主,我们的目标是对田野点的深入调查。我们收集的标本并不是为了吸引人,而是为了深入研究该地区的民族学和考古学”。在他看来,人类学的使命是呈现“本土观点”,制作情境化展览是履行使命的做法。从更广义的层面来看,情境化展览旨在回答两个问题:藏品如何能够增进对他者社会的理解?如何利用藏品来阐明人类学的概念和见解?年月,博厄斯辞去了博物馆的工作。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博厄斯对博物馆只有肤浅的兴趣,或者他只把博物馆作为实地考察和研究的支持来源。但实际上,博厄斯一度对博物馆充满雄心,他认为博物馆为人类学理论发展提供了重要物质研究基础,并且是呈现人类学研究成果的重要场所。人类学家们转移阵地的举措,一方面源于策展人身份与博物馆权力关系的复杂矛盾,另一方面由于学科领域更新换代,对物的兴趣下降。(二)第二场争议:博物馆之罪与接触的可能许多博物馆人类学的论述在提及 世纪 年代时格外浓墨重彩,那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