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2022 年第 12 期书学论坛王铎诗书考论王铎尝言：“文曰古，曰怪，曰幻，曰雅皆一本之乎常，归之乎正，不咤为悖戾，不嫌为妖异，却是吃饭穿衣，日用平等极神奇，正是极中庸也。”语出拟山园选集文丹。“古”，谓“千年老苔”“万年黑藤”，言鸿蒙万物之本真。“怪”，谓“幽险狰狞”，杜子美之“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也。“幻”，谓佛老之道，虚妄玄奥。而“雅”，则谓周公制礼乐，孔子删诗 书、定春秋之际，将“悖戾怪异”与“吃饭穿衣，日用平常”熔于一炉，遂成不朽之事。此即“极神奇正是极中庸”是也。儒家向来排斥“怪力乱神”，王铎却反其道而行之，视之为一体两面。“神奇中庸”一语，乃王铎“外和而内孤”双重性格之自况；而
2、“古”“怪”“幻”“雅”，则可视为其文艺观之总括。王铎其人，终身徘徊于仕与隐、理与情、儒释老之间。他以“中庸”立身，而出之以“神奇”。其诗书兼工，“负诗名”且“耽翰墨”。诗则雄大奇崛、古奥幽怪，书则熔铸晋宋，变前朝之笔法、墨法；诗之五古、五律，书之狂笔涨墨，尤为突出。然名列“贰臣”，诗文毁损过半，后世但知“神笔”而不晓其诗，诚一憾矣。本文以“神奇中庸”为切入点，试析王铎双重性情及“古”“怪”“幻”“雅”的文艺审美观对其诗歌、书法创作之影响。王亚明一、“神奇中庸”的双重性格（一）王氏家学王铎，字觉斯，祖籍山西洪洞，明初迁至河南孟津双槐里，累世居之。王氏耕读传家，抱儒守真，黾勉求仕。伯祖父王价，乃
3、北地心学领袖尤时熙之弟子，官至刑部郎中。其子本淳，孙镐，皆以名儒见称，可谓儒风传家。祖父王作，“好饮负才”、放达任旷，不汲汲于干禄。虽以孝闻，然不理俗务、醉饮度日，家道日衰。至父本仁，屡试不中，更有乡间狡徒谋夺田产，家境益窘。王铎对此心有戚戚，尝撰 先府君行状 曰：“府君早夜督责铎曰：大猾巨憝，夺吾产，至于中窘”至王铎，世产衰败，拙于生计。他幼承祖训、恪守儒道，家贫，好诗书，尤嗜典籍。五岁入小学，十三岁临集王圣教序，十四岁从其舅陈燿读古文，十六岁入庠，三十岁中举，三十一岁中进士，名列三甲第五十八名，与倪元璐、黄道周等同科，正式步入仕途。入贡登科之前，王铎与镛、鑨、镆、镡诸弟共居。家仅“薄田十余
4、亩”，生计艰难，多赖丈人马云合、母舅陈燿援手。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其故里孟津大旱，继以蝗灾。次年复蝗灾，旱地千里，民不聊生。其时，王铎以才识见赏于赋闲故里的乔允升，幸免饥荒。46 2022 年第 12 期书学论坛虽生计艰辛，王铎却“不求人怜”，不以贫窘为念。他负笈游学，先后就读于龙洞山、西烟寺、河东书院等地，逐日临帖、习书，笃志敦行，有拯救时弊、兼济天下之志。及天启二年（1622），唱名赐第，始崭露头角，跃登政坛。概言之，入仕之前，王铎一方面感念儒风庭训，时时以“中庸”立身，行事力求谨慎，不敢或忘；另一方面，他体貌丰伟，自负才高，逞能任性，常日骑射、击剑、纵情山林，颇以“豪侠”自期，得
5、祖父王作狷介之风。王铎曾于王氏子弟诫中自云：“铎生也，早发未垂而心甚长，负气志，不肯接于温厚者之心。”其人汇“谨慎隐忍”与“任侠尚气”于一体而和洽自若，“神奇中庸”之双重性格，已初露端倪。（二）仕宦坎坷及步入仕途，王铎历仕天启、崇祯、南明弘光、清顺治四朝。其时正逢明清之交，内外局势演变之剧，莫过于斯。三十年的宦海浮沉中，他由翰林院庶吉士跃居武英殿大学士，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满腹辛酸。其一生大起大落，自许清流、欲济天下，却国破家亡，身侍异族；欲振家风、光前裕后，却深负骂名，自悔学儒。而“神奇中庸”的双重性格亦在王铎的仕宦期间趋于两极化，令其宦游生涯、艺术创作呈现出微妙的割裂态势。他在政坛上隐忍持重
6、，不与人争。钱谦益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曰：“（王铎）公之品，逸而端，生平规言矩行，动止有常。”王铎亦在奏疏中自言：“吾通籍廿四年，平素与人忍让退处”而在艺术创作上，正逢盛年的王铎却放手而为，坚守北地阵营，诗变竟陵之调，书变董派时风，求新求奇，开一代新风。其内外反差之巨，令人咋舌。1.天启崇祯年间：韬光养晦 天启年间，东林党与阉党的争斗日趋白热化。仕宦之初，王铎所交游亲善者，诸如孙承宗、袁可立、乔允升、黄道周、倪元璐、陈仁锡，皆为东林党人。孙承宗、袁可立，乃王铎会试阅卷官，孙承宗于崇祯四年（1631）亲为王铎拟山园选集撰序，赞其“蹠实而文，凭虚而多致”；乔允升，官至刑部尚书，因党争辞官归乡
7、，世称大司寇，以判决阉党余孽著称，尝在王铎年少饥困时，施以援手；同年黄道周、倪元璐，亦为东林人士。亲朋尽东林，故王铎亦以“清流”自居，不屑与阉党同流合污；且于天启六年（1626）正月辞修由阉党主导的三朝要典，遂见罪于党魁魏忠贤。这一时期，王铎历仕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少詹事，累迁至礼部尚书。其掌制诰文事，随侍君侧，恪守中庸，慎始敬终；诗书方面，则与黄道周、倪元璐投契唱和、意气风发，时人目之“三狂人”。三人致力于复兴古文，诗则崇古奇崛，书则怪奇雄狂，大放光彩。然好景不长，崇祯八年（1635），王铎恶于温体仁、吴宗达，自避南京，请调任掌南京翰林院事，自此坎坷寥落，诸事不遂。道逢农民军起义，抵金陵染疴
8、，他意绪萧索，自叹“缅邈三十年，击节将奈何”“惆怅情未已，向晚音飒飒”。及温体仁引退，方返京，任东宫少詹事。崇祯十一年（1638），明王朝内外交困，局势糜烂。目睹生民流离、“白骨遍地”之惨状，一向慎行的王铎于御前宣讲 中庸 时力言百姓之苦，语如“白骨满野，敲骨剥髓，民不堪命”。崇祯怒，斥其“敷衍数语，支吾了事”。王铎激愤时事，且痼疾复发，遂萌归隐之意，于 臣疾复发放归事中，再三流露山林之思，“烟霞共其游息，仙佛从之沉酣”。后更因四女、次女接踵亡故而乞假省亲，愈慕泉石，“二女亡在都，忍恸割情别永言老烟岩，酌酒劝溪月”（纪往迹）。崇祯十三年（1640），王铎调至南京任礼部尚书，明升暗降。赴任之际，
9、弟镡、侄无骄、父王本仁、母陈氏相继病故，王铎返乡丁忧。方是时，兵戈四起，李自成率领的起义军步步进逼，河南、山东诸地沦陷。王铎被迫弃乡奔逃，流离江南、河南等地。期间，王妻马氏、幼子、三妹、四子接连去世，故里亦焚烧殆尽。王铎悲恸不已，于祭张年伯文云：“予走黎阳，无家无室，又丧子女，一身维谷。”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甲申国变，崇祯自缢煤山，王铎故里孟津亦遭兵燹。其时年53岁，倍尝亡国破家之痛，闻讯“披发哭于江滩”，时生归隐之念，“五十余三岁，何心得自安。若夫图不朽，未定在为官”（五十三初度）。2.弘光年间：积极建言 备受非议崇祯十七年（1644）五月，福王朱由崧于南京监国，改元“弘光”，史称弘
10、光帝。同月，诏任王铎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入阁办事”。世皆以福王与王铎有旧之故也。此后王铎一路进封，先后加太子少保、少保、少傅，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城破之前，居文官之首，亦其仕宦巅峰。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举步维艰。弘光年间，王铎一反之前的隐忍，屡屡上疏，“请472022 年第 12 期书学论坛视师江北，以复国仇”，力陈时弊，亟欲廓清社稷。然南明弘光朝廷先天不足，外有清兵虎视眈眈；内则臣强君弱、四镇环伺。更兼派系林立，马士英、阮大铖与东林党攻讦争斗、党争空前激烈。王铎其人，长于翰墨而拙于政事，周旋其间，四方结怨，心力俱疲，更因推荐乡党姻亲、首斥“伪太子”一案备受非议。南渡录：“
11、辨验北来太子真伪时众犹无言，惟阁臣（王）铎大言曰假，遂退。”时人有谣：“若辨太子诈，射人先射马（马士英）；若要太子强，擒贼先擒王（王铎）。”短短一年，他先后六次上书请辞，身心俱疲，“臣一腐儒耳视荣进为羶途，以岩穴为善息”（三辞成命以全恬退）。3.顺治年间：心灰意冷 寄情诗文弘光元年（1645）五月十一日，弘光弃城而逃。王铎因“伪太子案”声名狼藉，南京市民抢掠王府，群起殴打，其平生所藏书画毁于一炬。幸赵之龙将其收监入狱，免于一死。江南闻见录：“百姓遂擒相国王铎拔须 发，极其殴打，旋入其家，抢劫一空。”十五日，多铎率清兵进逼南京，王铎、钱谦益等重臣率文武百官出降。未几，王铎自焚平生诗文手稿，随清军
12、入京，授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任明史副总裁。最后七年的仕清生涯，是王铎一生的最大污点，由其诗文创作可见一斑，“年非赐杖已衰翁”“百年事业寸心违”。其于弘光元年（1645）撰 隐义，剖析心志，自言平生“五迂”，亟欲退隐林泉。晚年益因降清之举，心存悔恨，无心政事，终日醉酒避世，绝意仕途。王觉斯先生传记载，王铎入清后“颓然自放”，或称病拒客，或酒酣长歌，醉即挥毫。或劝其保重身体，“（王铎）辄笑而不答，人终不识其意”。“半生老被虚名误，千古谁知浩气雄”，堪称其个人写照。以仕清为分水岭，王铎的性格亦有所变化。前期以儒家“中庸”为主导，虽隐忍惜羽，亦有慷慨陈词、拯救时弊之举。仕清后彻底心灰意懒，自我放逐
13、，不问政事，行事愈发任诞。南明覆亡，清军俘福王，旧臣皆“伏地流涕”而拜，惟王铎昂首独立、历数其罪，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以臣斥君，大违中庸之旨，其狷介之情，可见一斑。（三）双重性格之成因深究根底，王氏宗族之影响，乃王铎双重性格产生的一大根源。王铎曾亲撰王氏谱 宗图 王氏子弟诫等，历叙先人祖德，谆谆劝诫族中子弟。晚年更于孟津故里铭刻拟山园碑，欲为子孙谋一长远计，足见其对宗族之深念。一方面，王氏家族世代以儒持身，铎父王本仁自言“读书半世，不敢违道”，日日耳提面命，告诫其子守其正、惕其行，待人处事宜隐忍中庸，不可任性恣肆，图一时之快。王铎身为长子，亲炙庭训，深念宗族祖德，故“中庸”思想贯彻王铎
14、一生，令其谨言慎行，轻易不与人结怨。仕宦期间，更以平易谨慎见称于世，“铎书笔俱工，为人乐易可亲”（南渡录卷四）；乃至与后辈交游，亦自称弟，被指“谦而失礼”（三垣笔记弘光）。另一方面，孟津王氏与阳明心学颇有因缘。明代心学大行于世，王学七派，南方据其六，北地则寥若晨星，“北方之为王氏学者独少”。洛阳则是北方王门之一大重镇，以尤时熙、孟化鲤为代表。明万历年间，新安孟化鲤筑川上书院，宣讲王阳明心学，将其引入河洛之地，史称“王学北传”。尤时熙传孟化鲤、王价。王氏家族世居河洛孟津，王价乃王铎祖父王作之弟。孟化鲤、王价、王作三人交游日密，信札往来非止一日。孟津王氏与阳明心学之渊源，由是而知。王铎因宗族家学之
15、熏陶，服膺北方王门之首领孟化鲤，曾在致孟斗薇之信札中遥奉其父孟化鲤为师，推崇之情，跃然纸上。王铎云浦孟先生传：“余过新安吊公（孟化鲤）之祠拜为先生，执弟子礼。”若说王铎的“中庸”性格源自孔孟儒学，那么心学便是其“神奇”性格之源头。心学号召“致良知”。“良知”即“心”，强调“顿悟”“心外无物”。这种经由一己之心切实感知万事万物的真实体验，谓之“活”。“活”之一字，兼哲学范畴与美学范畴于一体，呈现出一种常变常新、天人合一之面貌，亦王铎艺术创作之写照。正如谢萌在王铎艺术思想的心学基础及其实践中提出：“活”这一心学理念，影响了王铎的艺术创作，包括诗文方面的求新求怪，书法方面的结构视觉变化乃至绘画方面的
16、丘壑变化等。概言之，王铎才高而气盛，顾己自许，不甘碌碌，尝自言“束发有壮志，拔剑斫黄河”（击节）。其于诗书一道，尤其目无下尘。儒学之中庸守正、心学“活泼泼”的生命意志及其逞才天性，三者熔于一炉，集于一身，由此铸出“神奇中庸”“外和而内孤”之双重性格。48 2022 年第 12 期书学论坛王铎以儒立身、兼崇心学，心气既高、不甘庸碌，自谓“性好淡漠”“性嗜孤冷”，故中庸之“和”彰其外，恃才放旷之“孤”隐于内。然囿于现实，多借诗、书抒其情、状其志，力求雄奇阔大之境，呈现出为人处事与艺术创作矛盾割裂之奇状。这种双重性格同样表现在诗书领域中：一方面，他崇古复古，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书必晋宋；另一方面，又在创作中刻意求怪求变，一洗前人藩篱，令人耳目一新。二、崇古尚怪的诗歌体系明清之交，王铎凭诗、书扬名天下。侯方域壮悔堂文集司成公家传：“洛阳人王铎者能为诗以诗名当世。”他居“京师三大家”之首，且缔造“孟津诗派”，引领中州诗派，声名远播，极一时之盛。张越青离别诗序：“中州苞灵孕秀，固多诗人，近如大宗伯王觉斯先生，其磅礴颖灏之气，能令操觚之士变色离席。”其一生著述丰富，仅五言便有万首之多。“孟津王铎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