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3年第04期(2023年04月)No.04 2023132陆路交通还不发达的唐代,水路交通成为人们出行的重要方式。前往远方应举、赴任、游幕的文人士子往往首先选择水路。江行过程中的独特风景、独特感受、民俗风情等都为文人士子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宝贵素材,使得他们创作了大量的江行诗。江行诗,即作于江河行旅过程中的诗作,属于纪行诗之一类,其诗歌分类标准相对于陆行而提出。面对浩如烟海的唐代诗歌,要寻求一条全新的思路去较为细致、全面地整合它们并非易事。在众多的唐诗研究论著里,李德辉唐代交通与文学可谓开创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对行旅生活与文学的密切关系、行记及其他实用文体的拓展研究,以及交通文学与地域文学的
2、开拓做出了重要理论贡献和实践意义。目前对江行诗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李白、杜甫为个案,对其有代表性的江行诗进行研究;将夜泊诗作为专题,对其写作模式进行总结。尽管对于唐诗中舟船意象,暮夜主题、漂泊主题,及对表现杜甫晚年漂泊意识的诗歌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从“江上行舟”这个相对集中却相当具有延展性的角度分析,从文人诗的独特视角切入,对唐代文人江行诗情感多样性的探析,以及对唐朝“三教统一”思想变化的透视却几乎没有人关注。本文根据江行诗特点、概念,运用文献分析法、社会历史文化研究法,以及文学分析研究法,从全唐诗等大量文献和数据库中搜集材料,对唐代诗歌中的江行诗进行统计、分类,最终选取了297首符合江
3、行诗定义的文人诗作为研究对象,根据当时特定文化生态,结合诗人创作特征,深入诗歌作品本身,对唐代文人江行诗的独特性进行剖析,深入交通与文学之间关系的研究。一、江行视角中的独特风景“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1,在经济繁荣、商业起步、交通发达的唐代,舟船因为其载客量多、载重量大的特点成为当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与徒步、马车不同,行舟最大的特点便是以水为中心,以舟船为参照物,以江及湖为临界点,自会产生镜像、对称等独特视角,这些独特的视角使唐代文人连类无穷。1.“舟在月中行”:独特的镜像视角倒影,和山水、花鸟、朝霞、黄昏等等自然美景一样,早于人类之前就存在了。但类似希腊神话中纳喀索斯湖中倒影以审美对象
4、的方式存在,则和汲水、打猎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过程密不可分。倒影之美的发现,源于人们生产劳动中的以水为鉴,唐代文人对倒影之美的独特观赏便在文人江行诗中有大量表现,比如,“帆影入澄清”29563“月影素寒流”2500等,都是诗人在江行过程中表现近看倒影的诗句。钱起在其100首江行无题中也多次捕捉到倒影的景象,如“星斗满江寒”22673,再如“舟在月中行”22674。宋之问初宿淮口中有“晚泊投楚乡,明月清淮里”2631两句,婉转地将去国离乡的浓浓愁思化入清澈的月影中,渲染清愁的基调,诉说欲断的乡愁。老残游记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大明湖倒影的文字:“那千佛山的倒影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
5、,觉得比头上一千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3倒影中的世界在文人眼中往往比倒影外真实的世界更美。历代文人更是充分发掘出倒影迷离扑朔、似真似幻的美妙境界。相对于临水照花,身在舟中对倒影的感受,比在江边亭驿或者远山遥望是对倒影的把握更加富有流动感和浸入感。皇甫冉的“渚烟空翠合,滩月碎光流”22820两句借烟雾来写青山,借流水来写月光,水文的波动使月影像碎了似的随之漾动,而月亮本身是不能“碎”,也不能“动”的,这就使得整个画面更富于动感,更加唯美浪漫,使诗人陶醉其间,悠悠放歌。李咸用在湘浦有怀中用“馀霞倒影画潇湘”27455将倒影勾勒的美好景象描绘得如诗如画。长汀细收稿日期:2022-06-10作
6、者简介:彭淑慧(1997),女,山东淄博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前诗学研究。黑河学院学报JOURNAL OF HEIHE UNIVERSITYdoi:10.3969/j.issn.1674-9499.2023.04.039唐代文人江行诗研究彭淑慧(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摘 要:20世纪以来,跨学科研究方法在唐代文学研究中愈益广泛。文学与地理、地域与文化等成为观照唐代诗歌的新视角。唐代水运发达,文人应举、赴任、宦游等路途便渐渐倾向选择水路,于是记录沿途风光、风土人情的江行诗便成为纪行诗的一类日益发展起来。江行诗作为交通文学的切口在21世纪以来受到一定关注。江行诗的独特性反映了
7、唐代文人行舟视角的独特性,其倒影的趣味性、两岸风景的对称性和水天相接三种独特的感官效果,印证了颠沛中生发超逸,在离别中迎接风景的独特江行情感,反映了唐代文人从世俗走向艺术,从实用走向审美的行舟生活,以及所体悟出的思想内涵。关键词:唐代;江行诗;独特性;三教合一中图分类号:I31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499(2023)04-0132-052023年第04期(2023年04月)No.04 2023133文学研究草、古渡寒花、野树夕阳在诗人眼中都摇身变为水中倒影,交相辉映,美轮美奂,妙趣横生。相比于王勃山居时晚眺的“斜照移山影”2678大面平铺,朱庆馀感时联想到的“影落澄江海”2
8、5928远景观照,江行诗中倒映视角的细腻流动分明可见。2.“潮平两岸阔”:独特的对称视角 形成美感的因素多种多样,空间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种。中国的空间意识产生得很早,从上古神话开始,我们的祖先就以盘古开天地的空间想象缘起,到后来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渐渐演变成天圆地方的空间意识。从古至今,经过发展和流变,中国美学的核心审美范畴大致无出“雅正”二字,也就是婉约灵秀和中正对称,具体可以参考宫殿和园林的审美追求。而行舟时诗人所置身的空间恰巧符合“雅正”的审美追求,婉约灵秀不在话下,可由青山秀水、天光云影共同构成,那“正”是如何体现的呢?与行路不同的是,江行过程总会保持舟身左右两侧都有流水和河岸,不然则不
9、能保证行驶状态,且诗人的视线也几乎是两侧等分、左右对称的,这恰恰就符合了中正对称的审美要求。并且中国的古典审美空间具有较强的主体性,就是说,这个空间不是客观的空间,而是有主体介入的空间。但其又不完全主观化,而是一种双向互动的审美空间,其使得主体与对象之间得以触碰、交流。于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格外青睐写景抒情的手法和情景交融的境界。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21850和“两岸青山相对出”21846是唐代江行诗中提及“两岸”最典型的案例,虽然猿啼在常人听来声音凄惨,但两侧青山中此起彼伏的啼叫声和此时朝辞白帝暮至江陵的愉悦心情引发的共鸣在李白看来却是无比轻快与悦耳,诗兴的触发也是随心所至、浑然天成。刘长卿发
10、越州赴润州使院留别鲍侍御中“江南江北春草”21555,以及“两岸桃花正好风”25934等诗句都突出了江行两岸的对称性,营造出和谐、美好的风格。另有一点值得注意,即“夹”字在江行诗中广泛使用的情况。说文解字对“夹”字的解释是:“持也。从大俠二人。古狎切”,“一人而二人居其亦。犹一人二亦闲怀物也。故曰从大二人。”4就是说一个人用胳膊分别抱着两个人。其意义现在演变为“两旁有物限制住,在两者之间”。由此看来,“夹”字的意义与两侧都是河岸或群山的行舟状态非常吻合,因此,诗人不约而同将其运用到江行诗中,产生了画龙点睛的生动之感,如李白“桃花夹岸鲁门西”21828“岸夹桃花锦浪生”21844中的两岸桃花遇水
11、开,“峻屏夹澄澈”25298中的两岸青山相对出,等等。3.“水色连天色”:独特的一体视角江行作为一种特殊的出行方式,其舟舱底的水和舟棚顶的天便像混沌裂开的天地一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水与天的交汇点便是诗人视线的尽头,并且这个焦点不是固定的,而是永远随着舟船的前进而“渐远”。张说和尹从事懋泛洞庭开门见山地描绘水天相接的景象为“平湖一望上连天”2978,湖水平静无波、一望无际,视线的尽头水天相连,在这样辽阔的景象下诗人进一步表现了对理想的执着追求。白居易在襄阳舟夜中用“秋风截江起,寒浪连天白”24801来描绘夜间风波不止,江面动荡的景象,白浪连天使得寒气铺天盖地,让本就失意离乡的诗人愁上加愁。孟
12、浩然在烟雾迷蒙的江边停靠,又重新想起了故乡的生活和从前的日子,他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21670巧妙地将刚上心头的愁绪融化到旷野与清江之中,这一刻,天空越向远处伸展,越好像要垂下来亲吻近处的树荫,平静清澈的江水将月色请来和诗人亲近。想来诗人对人生的参悟也如同对自然的感悟,既能客观看待万物,给予恰当描摹,境界高远;又能融入其中,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其笔下之物也有了意念、呼吸。难怪唐人绝句精华中评价到“诗家有情在景中之说,此诗是也”5。水天相接的景象并非只有江行过程中可以观览,然而只有江行过程中水汽氤氲的朦胧状态可以让诗人将水天一体的景象浑然天成地尽收眼底。严羽沧浪诗话有云:“盛唐诸人唯在兴
13、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6水月镜花般仿佛隐约,若有所隔的趣味给人带来的朦胧美感,在唐诗中已成为普遍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明代谢榛曾在其四溟诗话中提出一种观点,诗人作诗不以追求逼真为最佳效果,正如晨起行船,向远处眺望,见青山妩媚,其雾霭云岚变幻莫测、难以名状,有不可言传的可爱之感。等到真正登临游览,却发现美妙的奇观不复存在,只是几块石头、几片树叶罢了。因为行舟过程中由于水汽弥漫和起伏颠簸的缘故,幻觉的触发和怀疑感的刺激是非常普遍的,因此,江行诗中水天相接的视角往往妙在“含糊”。如卢纶在春游东潭中的“移舟试望家
14、,漾漾似天涯”23170两句,眼前烟水迷蒙的样子好像到了天涯海角。宋昱的“雨暗迷津时,云生望乡处”21217是在行舟过程中适逢大雨,原本就水汽氤氲的江面更加模糊不清,甚至连渡口都不见了形迹,这时诗人向天边望去,云生处仿佛看到了家乡,思乡之情一点一滴渗透在混沌难分的水天之间,心绪化作幻想浮现在眼前。二、江行诗的独特情感意蕴舟船是告别的、是致远的、是融合的、是超脱的,于是行舟也有了精神上的象征意义,“驾言出游,以写我忧”759,将身形寄于天地、将心意诉诸江湖,选择了行舟,也就走进了别样的人生,不难体会到唐代文人往往将其内在真实的、压抑的精神流露在行舟途中。1.江行诗的苦与乐古代端直的文人多抱着为万
15、世开太平的抱负修身齐家、积极入仕,但现实每每无情,理想如梦幻泡影。水自古便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加之水域生态系统相比受人类活动影响较强的陆地生态系统更具天然属性,因而极易触动诗人的情丝意绪,尤其是天气的阴晴,水流的缓急,舟船的摇曳,这种完全不同于陆地体验的明显的外在因素,最有可能催发出一首好诗。惊涛骇浪的江水自然会使诗人联系到动荡的社会和不平的命运,对身世命运的愤慨和壮志未酬、思乡忧国的情怀自然就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江行诗中大部分诗句描写的是风波的恶劣影响,以及诗人在风浪面前畏惧的状态和无可奈何的心情。如“水阔風惊2023年第04期(2023年04月)No.04 2023134文学研究去路危,孤
16、舟欲上更迟迟”27323,狂风像惊马一样乱飙,阻挡孤舟的去程,诗人只影独舟久久不敢前行;张九龄的江上遇疾风更是将风浪卷怒涛,白天如黑夜,涛声似惊雷,桅倒檣摧,飞鸟集投林,鱼被卷到岸边曝晒而亡的惊险恐怖的画面描绘得淋漓尽致。疾風江上起,鼓怒揚煙埃。白晝晦如夕,洪濤聲若雷。投林鳥鎩羽,入浦魚曝鰓。瓦飛屋且發,帆快檣已摧。不知天地氣,何爲此喧豗2576。画面由远及近、由物及人,明明是捕捉“江上遇疾风”一瞬间的镜头,却让人们不得不惊叹作者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耳朵,在鸟羽上震动、在鱼鳃上呼吸、在房檐上局促、在檣帆上慌张。“直木先伐,甘井先竭。”8368直的树木会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先被用尽,这是明白如日月之行的道理,参悟事物的两面性是道家哲学观的重要内容。而江行过程正像一段人生旅途,其中惊涛骇浪与柳暗花明的转变更容易引发诗人情感的波动,如宋之问在入泷州江中“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2652两句,“偏地”“恶风”显然是不利于人类生存的,但偏偏是孕育生物的有利环境,这与骆宾王棹歌行中“叶密舟难荡,莲疏浦易空”2851两句异曲同工。另有一类江行诗,诗人面对怒风险滩无路可走时往往表现出“何妨吟啸且徐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