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4古文字研究古文字研究(34):414418,2022楚帛书甲篇第一章新诠邬可晶20世纪40年代从湖南长沙子弹库楚墓盗掘出土的楚帛书(指完整的那件帛书),由三部分文字和两组图画组成。正中所抄两段方向颠倒的文字,一段8行,一段13行;一般称8行的一段为“甲篇”,称13行的一段为“乙篇”(也有人反过来称后者为“甲篇”、前者为“乙篇”)。甲篇根据帛上所加分章符号可分为三章,其中第一章从“曰故(古)大(?)(熊)雹(戏)”至“未有日月,四神相代,乃止以为岁,是唯四时”为止,述伏羲(帛书原作“雹”)、女填(即女娲)平治洪水,整顿土地、山川,他们所生四子(即“四神”)相代而成四时,事涉创世神话,最受学
2、界瞩目,论者甚众。但也留下了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值得继续探索。本文就甲篇第一章的若干字句试作新的考释,希望能对深入认识楚帛书的内容和价值有所助益。1.出自(陬)此句是说“大(?)熊雹戏(包牺,亦即伏羲)”从“”出来。楚人曾把熊作为崇拜对象,认其族群出自神熊,故楚王以“熊”为氏。楚帛书为创世英雄伏羲冠以“大熊”之徽号,表明在楚人的原始传说中,伏羲跟楚人的始祖一样,本都是神熊。楚帛书所代表的大概是伏羲创世神话在楚地流传的一种“地方性”版本。基于上述认识,裘锡圭根据清华简 楚居 所记楚先祖季连“氐于穴穷,前出于乔山,宅凥(处)爰陂”(简1)、葛陵简“昔我先出自(窦)”(甲三11、24)等资料,怀疑楚
3、帛书讲伏羲“出自”的“”应读为穴窦之“窦”,“可能具有 出神人 的 熊穴 的性质”。从“大熊伏羲”与楚先祖神熊传说的相似性来看,“”确实很有可能也指“熊穴”一类地点(楚先祖“毓熊”又称“穴熊”,即指出自熊穴的神熊)。但是,读“”为“窦”,语音上却不够合适。“窦”从“”声,上古就是以母字;“”字从“雨”、“走”声,属精组,二者声非一类,难于相通。按“”似当读为“陬”。古书“走、取”二声字有通用之例,从“走”声的“”读为“陬”是毫无问题的。说文部:“陬,阪隅也。”山海经海内东经:“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入洞庭下。”淮南子地形:“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赤水出其东南陬,西南注南
4、海丹泽之东。(引者按:讲“弱水”的内容,文句似有错乱,故略而不引)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指山之角隅的“陬”往往是水流的出口,且与入口穴窦对应,如上引 山海经 湘水从“东南陬”流出,所流入的“洞庭下”就是一处地下穴道,“陬”的性质当与“穴、窦”相仿。管子问:“关者,诸侯之陬隧也,而外财之门户也,万人之道行也。”尹知章注“陬隧”曰:“谓陬隅之道也。”实则“陬隧、门户、道行”皆义近连文,“陬”显然具有跟“隧道”类似的、指“可出入的隅口”的意思。415楚帛书甲篇第一章新诠帛书“(陬)”上一字,颇疑即清华简 芮良夫毖 赤鹄之集汤之屋 筮法 数见的“倒山形”的倾覆之“覆”。试以此字与本篇“山
5、”字比较:(覆)山(第 3 行)(第 5 行)只是此“”字在“倒山形”的上端多加了一无意义的赘画而已。战国文字“(鞭)”有作如下诸形者:清华肆筮法 简5、7 清华陆子产 简3、22 清华陆管仲 简9也在一类弧形笔画上端加赘画(甚至赘画之上再加饰笔),与楚帛书“”字同例;也可以认为“”的这种写法是受了“(鞭)”等字的类化。有学者推测“覆”字所从之“襾”实由“(覆)”形变来,说文 襾部即训“襾”为“覆也”。这当然不无可能,说文 襾部训“覂”为“反覆也”,此字以“襾(覆)”为义符也是很适宜的。果真如此,从字形看,“覆”所从之“襾”说不定就来自于楚帛书这种上加横画写法的“(覆)”。侯乃峰释清华简用为“
6、覆”的“”为山阜之“阜”,我们并不同意;但他指出“覆、阜”音近,则是事实。楚帛书此字如确当释“(覆)”,似可考虑读为“阜”。“出自阜陬”是说“大熊伏羲”自山之隅口而出。山海经中次九经记“恒出神人”的“熊之穴”即在“熊山”。不过,“陬”之“”也有可能是地名。2.啚(冯)(怒)水(渊),风雨是於(阏)上引帛书之文,前一句四字之中,除第三字为“水”得到多数学者承认外,余多阙释,或所释显不足信。何琳仪 长沙帛书通释校补 释第一字为“啚”,从字形残画看,其说正确可从,但他对“啚”的字义的解释则有问题。第二字显然应该释为“”。此字从“艸”、“女”声,屡见于战国文字,在上博二行政(乙)简3、上博六平王问郑寿
7、简1、清华捌天下之道简3、清华拾行称 简4中皆用为“怒”。楚帛书此处亦当读为“怒”。“啚”即“鄙”之初文,在此当读为“冯”(“鄙、冯”声为同系,韵阴阳对转)。“冯怒”古成词,左传昭公五年:“今君奋焉,震电冯怒,虐执使臣,将以衅鼓,则吴知所备矣。”竹添光鸿引 方言 训“冯”为“怒”,谓“冯、怒同义连用,与震、电同例”。楚辞天问:“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亦其例。冯怒之“冯”字或作“憑”。方言 卷二:“憑,怒也。楚曰憑。”郭璞注:“憑,恚盛貌。”“憑”字从“心”,大概就是“怒”义的“冯”的本字。第四字从其残画看,当释为“(渊)”。韩诗外传 卷五:“水渊深广,则龙鱼生之;山林茂盛,则禽兽归之。”
8、即用“水渊”之例。“啚(冯/憑)(怒)水(渊)”意谓使水渊震怒,引致洪水滔天。文献中有以“怒”言水害者,如汉书沟洫志:“镌之裁没水中,不能去,而令水益湍怒,为害甚于故。”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故溢堤416古文字研究之水,不淹其量;熻干之火,不复其炽。水静则无沤瀴之怒,火消则无熹毛之热。”现将以上所说“啚、”诸字形揭引于下:啚“风雨是於”的“於”,李学勤、冯时、董楚平等读为“阏”,可从(陈斯鹏读为“淤”亦近是)。但他们对文义的理解与我们不同,所以有必要在此稍加申说。说文 门部:“阏,遮拥也。”其义与“遏”同。说文分析“阏”“从门、於声”;清华拾司岁简3“蝉菸之岁”的“蝉菸”(说文艸部:“菸,郁
9、也。从艸、於声。一曰也。”古代一直读影母鱼部音。当烟草讲的“菸”相当晚起),即尔雅释天的“单阏”,可证“阏”确从“於”声。此字本读鱼部音,与“淤、瘀”等词同源。战国时先后属于韩、赵的地名“阏与”,当为叠韵。广韵“阏”读“乌葛切”,大概是同义换读为“遏”之后才兴起的读法(“乌葛切”与“遏”同音)。尚书尧典“四海之内,遏密八音三年”,春秋繁露煖燠孰多引作“阏密八音三年”,“遏”义之“阏”不如“遏”常用,故“阏”易被训读为“遏”。楚帛书此句“於”读为“阏”,不妨碍与前文“氒(厥)=”之“”、“女”之“女”等鱼部字押韵。“风雨是阏”即壅塞遏止风雨之意。尚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10、”蔡沈 书集传:“浩浩,大貌。滔,漫也。极言其大,势若漫天也。”盖洪水震怒泛滥,浩浩滔天,以致风雨都被拥遏,不得降落。山海经大荒北经 载“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的章尾山上有神,“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郭璞注:“言能请致风雨。”论楚帛书者多以“风雨是谒”与“风雨是於”对读。今按,山海经海外北经 云“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此文与上引大荒北经所言为一事。此神“息为风”,不息则“风雨是谒”。“谒”似当从有的学者的意见读为遏止之“遏”,郭注所言不确。“风雨是遏”与帛书“风雨是阏”同意,但“遏、阏”非一词。又疑 大荒北
11、经“风雨是谒”前脱去“息则”一类字眼,然则“谒”不必改读,正是郭注所谓“言能请致风雨”,与“息为风”亦合。这样一来,此文就不得与楚帛书“风雨是於(阏)”勉强联系了。志此待考。3.山陵不(卫),乃命山川四晦(海),(热)(气)寒(气),以为亓(其)(卫)在解释上引文句之前,需先约略交代一下其前文“为(愠)为万,以司堵壤,咎而止达,乃卡=(上下)朕(腾)(升)”的大意。我们认为这是说伏羲、女填二人司水土之官,勘探、测量土地,在高低不平的各种地形间陟降攀登。“山陵不卫”云云承此而言,说的正是他们整顿水土时的具体工作。417楚帛书甲篇第一章新诠“、”显然当从楚简常见用法读为“卫”。陈斯鹏战国楚帛书甲篇
12、新释谓“山陵不卫”“意为山陵不得护卫,犹言山陵不安也”,大抵可从。“卫、围”音义皆近,具体来说,“山陵不卫”当指山陵周围没有川流、热气寒气营卫、围绕,即当时尚未形成“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之类的地貌和观念。“乃命山川四海,热气寒气,以为其卫”中的“山川”系定中结构,指山上的河流、水道,与一般所谓“山川”指山与河者有别。所以知道必须如此作解,一则由于从文义看,以山为山陵之卫很难讲通;二则“山川”与“四海”对文,“四海”也是定中结构。此句的“命”,不少学者读为“主名山川”之“名”,非是。“命以为”一贯而下,“命”即命令,其意是说“(伏羲、女填)于是命令山上的河流、四极的海水以及热气、寒气来作
13、为山陵的营卫”。我们推测在此之前的自然面貌可能是这样的:水都聚集在四极或山上,山陵之间全是干旱的土地,没有水流。李零曾提到这里的“热气寒气”关乎“阴阳”,并指出“楚帛书中不但有 五行 的概念,而且也有 阴阳 的概念”。其说很有启发。可惜他误释“(卫)”为“序”,对于此文如何具体地体现“阴阳”的概念,亦语焉未详。左传昭公元年:“天有六气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菑。”(国语周语下“天六地五”,韦昭注亦以“天有六气,谓阴、阳、风、雨、晦、明也”解“天六”,“地五”则指“地有五行”。)楚帛书上文“梦梦墨墨,亡章弼弼”句,大概就是描写未有“六气”之“晦、明”时的状态;“
14、冯怒水渊,风雨是阏”则是说没有“六气”之“风、雨”的状态;此章之末云“四神相代,乃止以为岁,是唯四时”,已说到“分为四时”之“四时”。所以,我们认为“乃命山川四海,热气寒气,以为其卫”实是记述“阴、阳”的诞生的,如此恰与“六气”相符。楚帛书甲篇第一章所说为“未有日月”时之事。在这种情形下,如要产生“阴阳”观念,必不能与日月相涉。殷墟甲骨文中已有“阴阳”二字,“阴”字从“水”、“阳”字从“阜”,似说明先民的“阴阳”观念与山水方位有关。楚帛书言“命山川四海以为其(山陵之)卫”,使山水相间,于是奠定了“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格局的方位基础。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一步。热气、寒气,分属阳、阴。在“未
15、有日月”的年代,古人认为可让热气居于山陵之南、寒气居于山陵之北,以达到跟后来的太阳照射同等效果的山阳、山阴之分。至此,“阴、阳”最终得以形成。这应是“命寒气热气,以为其(山陵之)卫”的真实涵义。在古代“气论”思想里,阴、阳本为二气,由此可知以“热气、寒气”为形成“阴阳”的关键,仍未脱“阴阳二气”说的影响。不过,楚帛书所反映出来的这种“阴阳”观念形成的具体途径,似为其他文献所未见,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别具一格,极可注意。(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418古文字研究注:参看裘锡圭“东皇太一”与“大伏羲”,裘锡圭学术文集简牍帛书卷第5
16、58561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裘锡圭 说从“”声的从“贝”与从“辵”之字,文史 2012年第3辑第25页。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会典 第363页,齐鲁书社1989年。释“倒山形”的“”为“覆”,从郭永秉 释清华简中倒山形的“覆”字 说(古文字与古文献论集续编 第26227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年)。有些学者质疑此释,并主张释为“倾”的表意字(如李松儒谈清华简中“倒山”形字,第四届古文字与出土文献研究学术研讨会暨出土文献语言文字研究青年学者论坛论文集第7175页,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21年7月2325日)。按改释为“倾”者,对于赤鹄之集汤之屋“其一白兔不得,是始为埤(甓),诸屋,以御白兔”和筮法“见数,乃亦得”的“”,完全提不出释读意见,这显然无法取信于人。此二处按“覆”来读皆文从字顺。芮良夫毖 简46云:“用莫能止欲,而莫肯齐好。尚兢兢敬哉,顾彼后复。君子而 不 受谏,万民之咎。御而弗敬(警),譬之若重载以行崝险,莫之扶(助),其犹不颠?”应以每一句句末的“好、复、咎、(覆)”为韵,或“好”与“咎”押幽部韵、“复”与“(覆)”押觉部韵。如改释为“倾”,不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