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2 8 卷第3 期(2 0 2 3)甘肃高师学报Vol.28 No.3(2023)穿越时空的碰撞:白鹿原中的民俗事项及其文化内涵刘吉平(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陇东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研究中心,甘肃成县7 4 2 5 0 0)摘要: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给予当代读者的,不仅仅是广衰无垠的关中大地上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还有新文化与旧秩序穿越时空的碰撞。祠堂和戏楼里,旧秩序与新文化的冲突、中西文化的冲突正在上演;白鹿神话与梦境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依恋、敬畏、怀念与希冀。人们试图通过“风水”“灵魂”“祀公”“马脚”与上天交流,以期达到天人合一的关照。白鹿原中的种种民俗事项间的激烈冲突,是中西
2、文化、传统与现代文化穿越时空时的必然碰撞。关键词:白鹿原;民俗事项;文化内涵中图分类号:10 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 0 8-9 0 2 0(2 0 2 3)0 3-0 3 5-0 7在从清末民元到建国之初的半个世纪里,白鹿原同全国各地一样,经历了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革命的洗礼。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政治冲突、经济冲突、党派斗争和家族矛盾中,礼教与人性、天理与人欲、灵与肉的冲突一一文化冲突所激起的人性冲突最为复杂和尖锐,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之下,古老的农耕文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白鹿原给予当代读者的,不仅仅是广衰无垠的关中大地上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还有那种穿越时空的文
3、化碰撞一一东方文化的不二论和西方文化的二元论之间的碰撞。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也是“中国睁眼看世界”不断学习西方文明的过程。从洋务运动(器物层面)到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制度层面)再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文化心理层面),中国传统文化在每次运动之后,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冲击。白嘉轩坚守的,是以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为主的“耕读传家”之路,在当时新思想、新经济的冲击下已面临崩溃的边缘;甚至“白鹿精神”的人间体现者、关中“大儒”朱先生直至去世,极不愿意看到道德沦丧所造成的人心煌惶一“折腾到何日为止?”儒家文化倡导的礼仪、敬老、孝道、信仰、诚实、忠诚等传统价值观在现代中国命运将如何走向?对此作者进行了深入
4、追问与矛盾思辨。一、祠堂戏楼:旧秩序与新文明冲突的舞台祖先崇拜对一个家族具有极大的凝聚力,圣人崇拜和英雄崇拜则对一个民族、一个社会具有凝聚力。2 祠堂是儒家祭祀祖先、先贤和举行议事活动的公共场所,在中国传统民俗民间文化中,祖先是可以成为“神”的。祠堂源流可追溯到先秦时期的宗庙,至明清以来,祠堂成了宗族祭祀先祖、举办宗族事务、修编宗谱、议决重大事务的神圣场所。执行族规,族人的冠礼、婚礼、丧礼以及族人之间或族人家庭之中发生争执,都要到祠堂中裁决。祠堂将祭祀文化、家族文化、宗法制度、儒家思想融为一体,形成了乡土中国子民特有的生存方式和心收稿日期:2 0 2 3-0 3-15基金项目:甘肃省教育科学“
5、十三五”规划2 0 2 0 年度一般课题 非物质文化校园传承研究一以陇南为例(GS2020JGHB2457);2017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丝绸之路陕甘川毗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及其生态保护研究”(17 BGL213)。作者简介:刘吉平(19 7 0 一),男,甘肃礼县人,教授。研究方向: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俗民间文化。35第2 8 卷第3 期(2 0 2 3)理结构,折射出人与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关系。3 祠堂在家族中的地位神圣而庄严,传统的祠堂文化,既是权利的网络空间,更是个多维的文化空间。礼仪、道德、秩序只有在祠堂里才能得以重申和完善,祠堂成为家族精神的魂魄。“祠堂”在白鹿原中出现的
6、次数多达一百七十余次,白鹿祠堂作为白鹿村供奉祖先、教化育人、惩恶扬善的正义之地,见证了白鹿村世代村民的红白喜事、悲欢离合,也目睹过村民们在经历过灾荒年景时的虔诚企盼,展现出宗族民俗的文化表征。祠堂和白鹿村的历史一样悠久:“从第一位来到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祖开始,.祠堂经历了无数次的毁灭与重生。”这段简短的描述,不是白姓和鹿姓家族的迁居史,而是人类从母系氏族到父系氏族,从穴居到巢居,即中华文化无数次毁灭与重生的历史记录。我国境内已知的最早人类居住方式包括穴居和巢居,孟子滕文公载“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穴”,遍布于白鹿原原
7、野上的窑洞,便是原始“穴居”发展演进的实物见证。从半坡人开始,古人就挖掘居住的窑洞,这种居住方法几千年以来,一直延续至今。因而,白鹿原不仅是对民族生存的历史反思,也是对民族生存的文化反思。白鹿原中祠堂的兴衰可用“翻修一毁坏一重修”三个阶段来概括,成为时代潮流冲击下家族命运变迁史的象征,也折射出现代中国新旧文化冲突的历史语境。5 每逢重大变故,白嘉轩都要带领族人在祠堂举行庄严而神圣的祭祖仪式,这其实是人类生殖崇拜、求吉避灾心理意识的潜在呈现,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逝去的祖先是可以成为“神”的,这是儒家所代表的农耕时代的“天人合一”和伦理中心主义的文化精神的充分体现。在宋代以前,庶人是不可以立宗庙的
8、。礼记王制载:古代天子建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至明代,儒家精英文化向乡土社会普及,才始准许庶人立始迁祖庙;岁时或发生重大历史事件才由族长率领族人共同祭祀。乡约为基层组织的乡土法典,国家管理社会的依据是法律,在民间,族长实行管制的依据就是宗族法,落实到白鹿村,即为乡约 7:“德业相劝德谓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敬长上能睦亲邻能择交游能守廉洁能广施惠能受寄托能救患难能规过失.”8礼记大学36刘吉平:穿越时空的碰撞:白鹿原中的民俗事项及其文化内涵Vol.28 No.3(2023)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
9、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种始终将个人利益、民族利益与国家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家国一体精神,是中华民族几千年发展历程中形成的价值追求,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乡约也是民国时期最基层的行政机构保障所官员称谓,鹿子霖是由县长任命的白鹿村等几个大村的乡约。封建社会,族长利用宗族法对本宗族或本区域的人民实行管制。二十世纪初,祠堂实际上已成为民间的行政机关,祠堂的钥匙由族长掌管,一切有关族内的重要事务,都要在祠堂内解决。族长有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即使是恪守中华传统文化、秉承“耕读传家”祖训的地主阶层的脊梁白嘉轩也不例外,数次将祠堂变为白鹿原上的土衙门。田小娥、白孝文、狗蛋、白兴儿以及其他赌
10、徒烟鬼,都曾在白鹿原的祠堂里遭受罚跪、罚款、罚粮及鞭抽板打之刑,有的甚至毙命一一中国儒家传统文化精神得以维系的国家意志的无情体现。在民间处于极大的恐慌和无人管理的上世纪初,族长权利的膨胀已经成为必然。鹿子霖想当族长想魔证了,只等着白嘉轩捕娄子,他好取而代之,借以在祠堂里传达政令、宣读乡约、调解纠纷,显示一下国民政府威风。对于族人而言,祠堂神圣不可侵犯、不可亵渎,即使是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总乡约田福贤之流,也不敢轻易在祠堂里造次,何况鹿子霖。只有“闹农协”时,黑娃与鹿兆鹏砸开祠堂门锁,砸碎香炉与牌位,扫除了一切宗族的象征。但运动失败后,祠堂很快恢复了曾经井然有序的模样,依然引导着人们的生活。当
11、然,祠堂最终难逃社会变革的洪流,从神圣走向了落寞。黑娃与鹿兆鹏打碎白鹿原上最封建的堡垒,然而用一生诠释着传统文化的朱先生却断言“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即使在朱先生平静地死去后,仍然告诫毁坏传统文化的红卫兵“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直至上世纪末,在白嘉轩的努力下“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来的格局复原过来,砸碎的乡约碑文碎片石板被拼接到一起再镶到墙上”。“折腾到何日为止”是作者就如何修复受损的中华传统文化基因最迫切的追问。白鹿原中的祠堂和戏楼是各派势力战的桥头堡和旧秩序与新文明亮相的大舞台。祠堂是维系村里宗族内部团结、以集体利益为大的公共场第2 8 卷第3 期(2 0 2 3)所,这个祭祖祀
12、神的“神性”场所里,寄托着村民朴素的热爱生活、尊重生命的夙愿。祠堂神圣不可侵犯,但其正对面的戏楼则没有任何约束,人人均可登台为“神”唱戏,演绎忠孝节义的历史,向神向祖宗传达各自的诉求。戏楼在中国寺庙建筑群中必不可少,其作用是唱戏,唱戏的主旨是娱神,其次是娱人。在这个“祭祖祀神”舞台上,白鹿原上的各方势力纷纷亮相,频繁地翻着“整子”,展示各自的面具人生。在各种运动之中,“戏楼”不再为神唱戏,而是为人“唱戏”。这些“剧目”是现实的、真实的、残酷的和血腥的。然而,无论“戏楼”里一幕幕“戏剧”怎样展演,当“动荡”过后,祠堂秩序依然井然有序。从不踏足“戏楼”的神人朱先生,秉承儒家“仁义”道德规范,在祠堂
13、创办起本村的学堂,让尊祖的精神场所与教化育人的儒家治学之所融为一体,力图使每一个农家子弟“耕读传家”“学为好人”,成为“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在朱先生的教海下,学堂的第一代学生,曾经在白鹿原舞台上亮过相的白孝文、白孝武、鹿兆鹏、鹿兆海、鹿兆谦等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这是旧秩序和新文化冲突的必然结果。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的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9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中西文化的冲突与交流正酬,几乎全国各
14、地,书院、师范学堂、简易乡村师范学校、初级师范学校纷纷成立,滋水县也筹建起第一所新式学校“初级师范学校”一一中国传统教育形式的终结和中国教育现代转型初步完成。作为地主阶层脊梁的白嘉轩以及旧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朱先生,弹精竭虑地秉承中华传统文化,以“德性之知”识“天下之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白鹿原中主人白嘉轩和朱先生践行儒家思想,“仁义”待人处事的最主要原因。二、神话梦境:过去与未来的对话白鹿神话是白鹿原最美丽的神话,白鹿是白鹿原时刻潜在的精灵。“白鹿”超越现实的能力,上升到一种神灵化的精神境界,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神灵崇拜”的神话意识。“呦呦鹿鸣,食野
15、之甘肃高师学报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这应是将白鹿作为祥瑞之兽、与德性关联的最早描述。现存于甘肃成县的东汉建宁四年摩崖石刻西狭颂中就有阴线刻凿“黄龙”“白鹿”“木连理”“嘉禾”“甘露降”“承露人”的五瑞图和对应题榜:“君昔在池,修之道,德治精通,致黄龙白鹿之瑞,故图画其像。”中国神话反映了早期华夏儿女淳朴的思想以及古代人们对自然现象及社会生活的本能渴望。神话的意义在于对某种自然和社会现象的解释,表达了先民征服自然、变革社会的愿望。白鹿原是“蓝田猿人”向渭河平原迁徙发展的漫长过程中最早涉足之地,其历史文化源远流长。沿着白鹿原继续西进,便是西原坡下的属于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的“半
16、坡村遗址”。19 8 1年,在陕西甘泉县劳山公社王台村发现了一座古墓,墓室券洞两侧及前后壁上,镶嵌着鹿与花卉画像砖。水经注太平寰宇记记载,“白鹿原,周平王东迁,有白鹿游于此原,以是得名,盖泰运之象。”在这里,白鹿是作为一个象征和隐喻出现的。古人认为“王者孝则白鹿见;王者明,惠及下,亦见”,白鹿再现为祥瑞之兆。具有“仁义之德”的白鹿,它至善至美、消灾降福、拯救苦难、顽强坚毅,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是人们心目中的希望之星和理想之光,是“农耕文明”的图腾符号。如果说,朱先生是白鹿原中儒家思想的精神领袖,那么,白嘉轩就是这种思想的实践者,在他身上几乎承受着传统民族文化的全部负荷。12 东汉许慎说文“嘉,美也”,尔雅“嘉,善也”。而“轩”则是昂扬、高大之意。白嘉轩以“仁义”为处世信条,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行事,修祠堂、办学馆、兴乡约,“耕读传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兄弟情谊厚待长工鹿三,以德报怨尽力营救黑娃、鹿子霖。当白嘉轩从雪地里偶然发现的嫩乎乎粉白秆儿上缀着五片大小不一叶片的“珍草”时,“嘉禾”出世、“白鹿”再现。东汉许慎说文云:“禾,嘉谷也。以二月而种,八月始熟,得时之中,故谓之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