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 年 9 月 JOURNAL OF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 Sep.2023第 24 卷 第 5 期 (Social Sciences)Vol.24 No.5语言文学“游戏三昧”的禅学内涵与诗学意义王 悦,张 勇摘 要:禅宗“游戏三昧”指禅定后精神上达到自由无碍的境界,具有无分别、圆满自足的美学意蕴。由于“游戏三昧”的禅风符合诗人追求心灵自由的审美理想,所以进入诗学理论,进而影响了诗人的创作态度,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构思上,“游戏三昧”促使诗人突破拘执,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创作风格上,“游戏三昧”推动诗人形成自然无迹、浑
2、然天成的诗风;表达上,“游戏三昧”促使诗歌语言逐渐幽默化和通俗化。由于“游戏三昧”的大自在境界与“不可凑泊”的诗境是相通的,“游戏三昧”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喻指诗歌奥妙诀窍的重要诗学范畴。关键词:禅宗;“游戏三昧”;心灵自由;诗学意义;诗歌范畴收稿日期:2022-09-26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历代释家文论文献集成与综合研究”(22AZW011)作者简介:王 悦,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E-mail:937779614 ;张 勇,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佛教诗学研究。在禅学上,“游戏三昧”是表达自由的重要范畴,指心无挂碍、随性自在
3、。由于中国禅宗的自由精神深入人心,“游戏三昧”之说也逐渐扩展至其他方面,特别是诗学领域。元好问云:“笔端游戏三昧,物外平生往还”1(巨然秋山为邓州相公赋)。苏轼称赞释道潜的赠诗“超然真游戏三昧”2(与参寥子二十一首)。陈岩肖、张表臣等人在其诗话中也都以“游戏三昧”评价过苏轼作品的通达无碍。当然,也有僧人加入到文学创作和批评活动中,并将对“游戏三昧”的理解融入诗学中,提出了一些独特的创作观,如惠洪提陈岩肖庚溪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上册),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 173 页):“东坡谪居齐安,时以文笔游戏三昧”;张表臣珊瑚钩诗话(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 1981 年版,第 450
4、 页):“时出险怪,盖游戏三昧,间一作之也”。第 5 期王 悦“游戏三昧”的禅学内涵与诗学意义出“游戏翰墨”说,道潜说“兴来即挥毫,游戏三昧前”3(过玉师室观霅川范生梅花)。可见,“游戏三昧”思想已进入诗学语境并产生了重要影响。目前,学术界对“游戏三昧”的考察主要集中在哲学领域,既有对“游戏三昧”的系统讨论4,也有对“游戏三昧”与参禅规范之关系的探究5。周裕锴先生较早关注到“游戏三昧”与诗学之关系,他以苏轼、黄庭坚二人为例讨论了宋代文人士大夫将“游戏三昧”从人生态度转化为艺术创作态度的表现与影响6。禅宗“游戏三昧”对文艺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张培峰认为其在宋代文评中“是一种极高的艺术境界和艺术享
5、受”7。而禅学的“游戏三昧”与文学的会通之处便是自在与法度8。“游戏三昧”是诗禅相通的一个重要基点,因此,在借鉴前辈成果基础上,本文拟探究“游戏三昧”的理论内涵与美学意蕴,尝试理清这一范畴进入古代诗学理论的轨迹,为进一步探究诗禅关系做一些补充。一、“游戏三昧”的理论渊源与禅学内涵(一)“游戏三昧”的理论渊源中国禅宗“游戏三昧”思想的形成与佛教“游戏”思想和庄子“逍遥游”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游戏三昧”原本是佛家用语,在早期的汉译经典中以及注经中,“游戏”一词就常出现。大智度论有云:“戏名自在;如师子在鹿中自在无畏,故名为戏。”9慧远云:“于此神通历涉名游,出入无碍,如戏相似,故复名戏。”10“
6、游”有教化、点化之意;“戏”在佛教中表示自由无碍。“三昧”,又译为“三摩地”“三摩提”,即般若三昧。大智度论释“三昧”为“善心一处住不动”9,指排除一切杂念、内心平静的状态。在佛学中,“游戏三昧”的意思是佛菩萨通过“游戏”的方式专注正定而自在无碍地度化众生。此时,“游戏三昧”常与“神通”一词一起出现。鸠摩罗什所译的妙法莲华经中有“神通游戏三昧”11。楞伽经云:“诸菩萨摩诃萨无量三昧自在之力,神通游戏。”12僧肇在注维摩诘经中也说:“游通化人,以之自娱。”13可见,“游戏三昧”是菩萨的神通力之一。在佛教传入中国后不断本土化的过程中,“游戏三昧”也吸收了道家的自由思想。“游”是庄子的重要思想,庄子
7、将“逍遥”和“游”联系在一起,表示超越现实、无拘无束、精神上的绝对自由。“逍遥游”指向心性自由,人间世有“乘物以游心”14,德充符说“游心乎德之和”14,庄子田子方有“吾游心于物之初”14。可见,“逍遥游”的主体是心灵,庄子之“游”是一种愉悦的境界。庄子借老聃的话“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101陈自力释惠洪研究(中华书局 2005 年版),张勇、樊亭亭惠洪诗论四题(中国诗学研究2019 年第 1 期)等都指出惠洪“游戏翰墨”说源于禅宗的“游戏三昧”。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24 卷人”14(庄子田子方),表现出“游”的最高境界是“至美”“至乐”。庄子认为大美无美,也就是说,“逍遥游”
8、的至境是“游”于“无”之中,即“无为”。这是超功利的,是精神上的自适与自足。如何达到这种境界呢?庄子提出心斋、坐忘的修养功夫,即去除内心杂念、虚静澄明,正如山木中所说的“虚己以游世”14,“虚己”而顺乎大道,方能游向超然之境。与老庄一样,禅宗的最终目的也是解脱。禅宗在描述解脱的境界时,与庄子之“游”相似:夫道人之至游矣,履虚极,守妙明;饮真醇,住清白,断崖放足,空劫转身入诸世间,真契游戏三昧,斯可谓至游矣。15禅宗将这种超脱自然的境界称为“游戏三昧”。不过,庄子“逍遥游”倾向的是遨游于方外,是“游乎尘垢之外”(齐物论)14,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逍遥游)14。而禅宗“游戏三昧
9、”却是“入诸世间”,慧能说:“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16,高峰原妙也说:“虽在尘中,游戏三昧”17。马祖道一更是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认为禅道就在行住坐卧、应机接物之中,自然而然就是真正的无拘无缚。如此,禅宗便将把“游”导向了日常生活。(二)“游戏三昧”的禅学内涵宗宝本坛经顿渐品谓: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18这里的“游戏三昧”形容的不是菩萨,而是“见性之人”,指参禅者于当下识得自性本心,刹那间解粘去缚,达到“游戏三昧”境界。禅宗并不标榜“神通”,五灯会元卷第九中有一则公案:有梵师
10、从空而至,师曰:“近离甚处?”曰:“西天”。师曰:“几时离彼?”曰:“今早”。师曰:“何太迟生!”曰:“游山玩水”。师曰:“神通游戏则不无,阇黎佛法须还老僧始得。”19禅宗强调“自性即佛”,重视自我的内在修行和自性的显现。南泉普愿禅师“顿然忘筌,得游戏三昧”19,杨岐方会禅师“天纵神悟,善入游戏三昧”20。禅家以“游戏三昧”形容禅师顿悟开解的状态,逐渐消解了“神通”,完成了其由形容佛向形容人的转变。由此,禅宗“游戏三昧”是指随缘而禅、证悟入道后,精神上达到自在无碍、圆满自足又不失正定的境界。宋代圆悟克勤则以“大机大用”表示“游戏三昧”。在克勤看来,“赵州吃茶”“雪峰辊毬”“禾山打鼓”“德山棒”
11、“临际喝”等这些游戏之姿的开示方式,“千差万别会归一源,201第 5 期王 悦“游戏三昧”的禅学内涵与诗学意义可以与人解粘去缚”21,都是引导参禅者开悟自证的方便之举,是“大机大用”。所谓“机”指禅机,“用”则是“真如”的显现,“大机大用”是通过禅机而直指本心、体悟真如,是“不滞名相,不堕理性言说,放出活卓卓地”21。碧岩录引了一则桐峰庵主与僧人的对答,僧人问桐峰庵主遇大虫该如何,桐峰作“虎声”来回应,而僧人“作怕势”,僧又说桐峰是老贼,桐峰当仁不让。克勤解释二人的来往为“见机而作”,又引五祖的“神通游戏三昧,慧炬三昧,庄严王三昧”22来形容。禅机对应“游戏”,“用”对应“三昧”,如此,“大机
12、大用”便与“游戏三昧”相通了。百丈怀海与黄檗希运的“戏”更为克勤赞叹:百丈一日问黄檗云:“什么处来?”檗云:“山下采菌子来。”丈云:“还见大虫么?”檗便作虎声。丈于腰下取斧作斫势。檗约住便掌。丈至晚上堂云:“大雄山下有一虎,汝等诸人出入切须好看,老僧今日亲遭一口。”22同样是机锋敏捷,黄檗作“虎声”来回应百丈的问题,百丈“作斫势”接住了黄檗的“戏”,黄檗也随机应变,便要打。而最后百丈的话,其实是对黄檗之语作了肯定。克勤认为两人的戏有放有收,既“捋虎须”,又“收虎尾”。可见,在克勤这里,“游戏三昧”需要临机应变,自由抒发,收放自如。经临济一脉的发展,“游戏三昧”的内涵更加丰富宽泛。无门关引“赵州
13、狗子”公案,学僧问“狗子是否有佛性”,赵州只答一个“无”字。佛门讲“众生皆有佛性”,而赵州却说“无”。实际上,这里的“无”并非与“有”相对,而是不涉及“有无”的“无”。一个“无”字,直接将思路截断,不再执著于追问有无佛性,由此证悟众生平等,显得更为透脱自在。如此,我们便能理解无门关中的“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23“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的用意是为了破除执着,指参禅者需要目空一切、违背常规,打破祖师设下的关口,才能真正大彻大悟。这是一种“绝后再苏”的体验,也是“游戏三昧”的境界,宗杲称其为“临机纵夺,杀活自由”24。(三)“游戏三昧”的美学内涵“游戏三
14、昧”的立足点是无滞无碍,其本征特征便是自由。大悲妙云禅师有云:“生死去来,游戏三昧,天上人间,自由自在,明月清风,了无执碍”25。“游戏三昧”的状态是纯粹的,指不黏著而达到精神上的愉悦。这与西方美学中的“游戏”不谋而合。康德将审美自由称为“游戏冲动”,朱光潜解读时也说游戏“标志着活动的自由和生命力的畅通”26。席勒指出,“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27。游戏的状态是人最本真的状态,“游戏”的过程中需要虚空专一的审美心胸,方能达到真正的自由之境,宏智正觉有言:“虚通之门,游戏之径”15,奇然智禅师亦云:“不生奇特之想,不起拘滞之情,游戏三昧,自然现前,不二
15、门中,自由自在”28。当主体处在游戏之中时,无有挂碍,纵横潇洒,才能超越一切时空、因果和世间种种束缚,自证真301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24 卷如,进入大自由、大自在境界。从这一维度来看,“游戏三昧”的内涵与这种美学特质恰好契合。“游戏三昧”具有无分别、绝对待的特性,是心性上的圆满自足。禅门重视内心的自足,即证悟本心的真性,这就需要泯灭分别心。真净克文谓:“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29,“猪头”“淫坊”“酒”和“净戒”看似矛盾,实际上本无分别,佛法就在日常生活中,人的本心具足佛性,一切现成。黄檗希运就多次指出这样的境界“本自具
16、足”30“圆明遍照”“直下便是,圆满具足,更无所欠”30,宏智正觉亦云:“本来具足,圆陀陀地”15。在“三昧”基础上入不二法门,游戏世间,如此,便能实现生命的自在圆成之美。综上,中国禅宗的“游戏三昧”源于佛教的“游戏”,同时融合了庄子“逍遥游”思想。禅宗强调在现实生活中证悟入道,逐渐消解了佛教中的“神通”,并将庄子出世间的“游”引入日常生活中,“游戏三昧”成为一种随缘运用的一行般若。禅者以“三昧”为基础,自在拈弄,仿若游戏,无拘无束。这样的游戏是纯粹的、超功利的,其审美本质即是自由,具有无分别、圆满自足的美学意蕴。二、“游戏三昧”:从人生态度到创作心态(一)“游戏三昧”的人生态度禅宗“游戏三昧”的自由自足为文人士大夫提供了一种随缘任性的人生态度。较早使用“游戏三昧”这一范畴的文人是王维,他在论画时说:“手亲笔砚之余,有时游戏三昧。岁月遥永,颇探幽微,妙悟者不在多言”31。“游戏三昧”不仅是绘画之道,也可以看作是王维的人生态度。王维继承了禅宗的“无念、无住、无相”,其诗云:“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31(酬张少府)。所以,当诗人至“水穷处”时,能够惬意地“坐看云起时”。其实,早在魏晋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