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学与词学主持人语:本期的三篇文章都集中于诗人研究,且侧重点各有不同。孙晓娅的 “爱的哲学”与“五四”新女性以冰心的诗歌为例 细致探析“爱的哲学”的思想内涵,还原诗人精神主体的建构过程,展示了“五四”一代女诗人的精神面影,思维绵密。马春光的 消费时代的“时间思辨术”20世纪90年代以来欧阳江河诗歌的时间抒写 在研究视角上独辟蹊径,指认欧阳江河的写作是一种基于时间内核的“思辨诗学”,通过诗人时间观的定向分析,有助于加深对其写作中异质性审美元素的理解和把握,见解独特。程继龙的 朝向自我的诗歌写作评梁平近年来的诗歌创作 为梁平的近期创作深度把脉,从自我、现实、痛感等层面,思考诗歌与世界和人的关系,材
2、料丰富,论说透彻。三篇文章涉及诗人的自我意识生成、写作主体对时间的感悟、诗歌与现实的关系等话题,论域多元开阔,均深入到了诗人的精神世界,论题彼此之间构成了内在的交流与对话,这既是学术界活跃开放氛围的张显,也拓展了我们对新诗的认知空间。(罗振亚)冰心认为世界上的苦难是因为缺乏爱,人类彼此相爱是解决世界一切问题的最终要义。她试图以个人之爱,越过残酷的社会现实,去衔接那永恒、无垠的人类之爱,为社会和人生中的种种问孙晓娅内容提要:在冰心看来,“爱的哲学”是缓解社会和人生问题的救世良方,她将这一思想渗透进“五四”时期的诗歌创作中。其诗歌中蕴含的“爱的哲学”主要包涵三组具有对比性的核心议题:首先,从“爱”
3、的源泉母爱到普世性的人类之爱扩大了“爱的哲学”的疆域;其次,洋溢着纯净灵魂和天真气质的儿童情感与置身新旧“旋涡”中不断进取的青年的反抗精神丰盈了“爱的哲学”内涵;最后,大自然的神秘与宗教崇高的神性打开了“爱的哲学”维度。此外,因个人经验的局限,“爱的哲学”的虚无感伤倾向曾遭到社会的批判,作为最早一批登上文坛的“五四”新女性,冰心对此亦有警觉和自省。关键词:冰心爱的哲学诗歌“五四”时期新女性“爱的哲学”与“五四”新女性*以冰心的诗歌为例*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历史语境与现代女性诗歌话语的生成及传播研究”(项目批准号:22JJD750035)阶段性成果。-28题提供自己救世
4、良方“爱的哲学”。“爱的哲学”这一概念由阿英在20世纪30年代初提出,他从“母亲的爱”“伟大的海”“童年的追忆”等几方面评述了冰心“爱的哲学”的内容。此后,“爱的哲学”的提法得到冰心本人和学术界的肯定,譬如李希同曾言:“她的作品里,内容是爱母亲,爱小孩,爱海,爱朋友,爱小生物,基调是爱;她的文笔是淡雅的、简练的、融会了古人之诗文的。这一切形成了冰心特有的作风,使她成为现代中国女作家的第一人”。小诗最为鲜明地承载了冰心诗歌的这一特质,譬如 繁星 高扬“爱的哲学”,“繁星 里的两个特点,一是用字的清新,一是回忆的甜蜜”。冰心作为为数不多在现代文学开端便登上历史舞台的女诗人,她的诗歌在思想内涵和艺术
5、手法上都流露出崭新的女性意识。“两行的红烛燃起了/堂下的花阴里/隐着浅红的夹衣/髫年的欢乐/容她回忆罢”(春水 一一五),诗中的少妇在新婚时,不自觉地忆起髫年的欢乐,少女时光结束,少妇时代到来,她隐约感觉到身份的转变,必然会引起生活方式的变化,此后是喜还是悲,女子此刻尚未可知,但却满含着隐忧。这说明从她以往的生活经验来看,“转变”极大可能会对她的生活形成桎梏,这首诗里暗含了冰心对女性困境的自觉思考。Wendy Larson 声称:“现代文学为女性提供了一个新的主体立场,即女作家的立场,它在性别上是明确的。而男作家的情境却有所不同,虽然他们也以表述新的自我为己任,但这一新自我却是一种普遍化的、现
6、代化的自我,并非特指男性自身。”身为女性作家,冰心更容易觉察到女性所面临的群体困境,这点尤为可贵。然而,冰心的成长环境使其秉承了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无法从根本上形成对父权制社会的反叛。优渥的原生家庭、顺遂的教育经历、幸福的婚姻也使她难以全方位观察女性置身现代社会中所面临的性别困境和身份挑战。冰心在“五四”女作家中是非常独特的一位,她并没有像庐隐等女作家,以“出走”作为建构女性自我价值的方式,而是通过自然地抒写母女之爱、姊妹情谊、对他者的爱,甚至自然之爱、宇宙之爱,来寻求女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从而完成女性身份的自我认知和确证,她不会刻意地表达或展示女性的性别角色,而是发自内心地自然而然地再现其熟
7、知的女性角色。一个体与人类的恩慈:从母爱到人类之爱母女深情是冰心泼墨最多的亲情书写。对母亲的款款深情,使她看待世界时比常人多了一份柔情厚爱。在 寄小读者 通讯十 中,冰心表达了她与母亲真切的情感:“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冰心诗中的母爱主题,源自记忆中浓郁的母爱:“这本书中的对象,是我挚爱恩慈的母亲。她是最初也是我最后所恋慕的一个人。我提笔的时候,总有她的颦眉或笑脸涌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爱,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担负
8、别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记自己的痛苦。”母爱作为情感养料,成为其创作的精神资源和素材依托,丰沛充盈,温暖明亮,可润泽滋养,黄英:谢冰心,冰心研究资料,范伯群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190页。李希同:冰心论 序,冰心论,北新书局,1932年,第3页。赵景深:读冰心的繁星,近代文学丛谈,上海新文化书社,1934年,第75页。Wendy Larson.“Female Subjectivity and Gender Relations:The Early Stories of Lu Yin and Bing Xin.”in Liu Kang Xiaobing Tang ed.Polit
9、ics,Ideology,and Literary Discourse in Modern China,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3,p.127.冰心:寄小读者 通讯十,冰心文选 儿童文学卷,王炳根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60页。冰心:寄小读者 四版自序,冰心全集 第2册,卓如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页。“爱的哲学”与“五四”新女性-29WENXUE YU WENHUALiterature and Culture Studies亦可反观体察。母亲是神圣的,拥有“万全之爱”。在诗集 春水 自序里,冰心自陈心迹:“母亲呵!/这零碎的篇儿
10、,/你能看一看么?/这些字,/在没有我以前,/已隐藏在你的心怀里”(春水 自序)。诗人以“对话”的方式将她对母亲的依恋和追忆展现出来,拉近“我”与“母亲”的距离,消解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母亲与“我”的情感由亲情维系,是共生契合的关系,身为女儿,“我”的忧愁也即母亲的忧愁,诗人吟哦:“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繁星 三三)母爱赋予诗人无限的温暖,她们之间过往的细节被捕捉在诗行间,犹如精神的藤蔓,依附在诗人的记忆中,伴随岁月延伸:“我的头发,/披在你的膝上。”(繁星 八)冰心的诗歌以“回忆”来识别自身,感念母爱,这些动态的时刻成为永恒的辉光,不受时间的
11、侵蚀和阻断。当诗人远渡重洋,赴美国求学时,病榻卧养,梦里重温母亲的关怀。如 惆怅 一诗中,抒情主人公梦到母亲安慰与照料病中的自己,梦醒时诗人格外惆怅,加剧了对母亲深深的眷恋。全诗三小节,每节结尾都重复“我的心/是如何的惆怅无着”,情感挚诚连绵。在“苍茫”的大海和漆黑的夜里,诗人的眼睛和内心都被光明吸引着,被“岸上灯光”“水上星光”所牵引。病中的诗人梦见母亲关切的温柔絮语,醒来始觉梦一场,现实与梦境的落差使诗人惆怅不已,心若雪上落梅。听着船上人群的“欢笑”,倍感孤独,念母之心尤切。“天高极,/海深极,/月清极,/人静极”,四个“极”直接凸显出极致的孤独惆怅。最后,“我的心”在“空泛的宇宙里”,空
12、空荡荡地“惆怅无着”。冰心还把母爱放置于天地山水间,以衬托母爱的博大和辽远。如她在远渡美国留学时写的纸船,将母亲、我、宇宙三者并置同一空间,诗人的抒情视角由近及远,在流转的生命画卷中,传递出对爱和人生的理解。“我在母亲的怀里”是近景,写母爱;“母亲在小舟里”是中景,衍生自然之爱;“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是远景,推广至宇宙之爱。诗人以全知视角表现不同维度的情思,从个体的母爱出发,最后升华至对宇宙生命的理解,完成“在永恒的生命中”情感的回环。另一方面,“我”爱母亲,渴望母亲爱“我”,期冀自然万物都荡漾在爱的海洋之中,细腻间浸润着博大的情思,具有参差的美学张力。此外,冰心擅长把自然界中的植物和女性进行
13、观照,其背后潜藏深层的文化机制和心理机制。把女性喻为自然物,早有 离骚 的“香草美人”传统,冰心借用传统的比拟手法表达“我”和母亲的关系,捕捉母爱“深厚的恩慈”:“小小的花,/也想抬起头来,/感谢春光的爱/然而深厚的恩慈,/反使她终于沉默。/母亲呵!/你是那春光么?”(繁星 一二)诗人自比为小花,将母亲比为“春光”,因为有“春光”的恩慈,才得以茁壮成长,结尾以设问的方式强调了母爱的伟大和诗人对母亲的感恩情怀。在 致词 中,“我”是彗星,母亲则是“太阳”;“我”是落花,母亲则是故枝,两个明喻意在强调“我”与母亲之间的不可分割,母女间的情感关联浑然一体,“母亲的怀抱”是冰心真正的“安慰之所”。虽然
14、冰心对母亲形象的释义、对母爱内涵的挖掘并无多少创新,不过“我”与母亲的情感关系已经剔除了传统意义上的亲情等级秩序,变为既有差异又存有生命关联的女性之间的情感呼唤,表达出母女间无限循环的永恒的爱。亦如克里斯多娃在 妇女与时间 中所指出的,由于女性身体的节奏(如周期、妊娠)与自然界循环相连,因此女性天然地与反复性和永恒性相关,女性的时间是循环时间和永恒时间。不得不说,冰心诗歌中对大海、星光、日月、花草等大自然的礼赞,与“五四”新文化主潮是相悖的,但是她的诗歌为什么还能收获一众读者呢?稍加考辩会发现其平等、博爱的精神,对自由和美的呼唤,延续了现代读者群对新思想的阅读期待。冰心曾在哲理散文 最后的使者
15、 中借青年诗人之口,提出诗人的使命是“泄尽了宇宙的神秘,写尽了人类的深思”,“人类的深思”源于她对人类的法 朱莉亚 克里斯多娃:妇女的时间,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张京媛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50页。二二三年 第二期WENXUE YU WENHUALiterature and Culture Studies-30爱:“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繁星 一二)。“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极为形象地把人类比作同一目的地的长途旅客,诗人主张人与人之间彼此相爱,呈现出她对人类、生命和时间的终极思考。“向着同一的归宿”道出千古轮回同归的人类归宿。弗洛姆在阐述对所
16、有人类的爱时,提出了人类的同一性:“天赋、智力和知识上的差别与人人共有的人性本质相比较是不值得一提的。要体会这种同一性,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如果我们主要从表面上观察另一个人,那么,我们发现的主要是我们之间的差别;如果我们深入到本质,我们就会找到我们之间的同一性,认识到手足之情这一事实。”不同的个体,不同的生命轨迹,“同一的归宿”,唯有爱可以连接孤独的个体,冰心洞见和诗化了一个亘古不变的哲学命题人类的同一性,在苍茫旅途中,流转的旅客因爱牵手。再如 繁星三 中,诗人写道:“万顷的颤动/深黑的岛边,/月儿上来了。/生之源,/死之所!”她以短镜头推进的手法铺展出空旷漆黑的夜幕,月儿和星星在深黑的岛边显得尤为闪亮。最后两句以精短的对仗写出远望夜空时刹那间的内心觉悟,浓缩了瞬间心智活动的超验感应,在生与死的本质拷问上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诗歌中未写出的部分其实比写出的更重要,短短五句诗内蕴了人类对时空永恒的追问,文人咏叹不尽的人生况味和生命感怀,近乎浓缩版的 春江花月夜。繁星 一 中,抒情主体似乎消融在静谧而广阔的夜空中,于沉默中尽享星星们互相赞颂的对话,尽享深蓝的夜空之美。繁星之间的“互相赞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