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子对荷尔德林的接受错位以哀歌 饼与葡萄酒 为例刘晗(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上海 201620)摘要:诗人海子对于荷尔德林毫无保留的赞美让其在中国诗歌爱好者中无人不知,然而海子对于荷尔德林的接受很多都建立在其所阅读的残缺译文之上,这使得海子对荷尔德林有着较大的误读。本文将对海子在其诗学散文 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中所引用的荷尔德林诗歌 饼与葡萄酒 译文进行勘读和考察,籍此分析海子对于荷尔德林接受的错位以及其自身诗学理念所受到的影响。关键词:海子;荷尔德林;诗歌翻译;饼与葡萄酒中图分类号:I3/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7242(2023)01-0040-060.引言1987年,距离第
2、一本荷尔德林(Friedrich Hlderlin)诗集的中文译本出版还有七年时,诗人海子写下了一组献给荷尔德林的诗歌 不幸致荷尔德林。在这个由四组剧幕般的诗句组成的诗歌中,诗中的“我”称荷尔德林为“不幸的兄弟”,并哀诉着荷尔德林的生平和他精神错乱的苦痛,为陷入长夜的诗人悲鸣。之后,海子在其 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中提到,他通过 黑格尔通信百封 了解了荷尔德林的生平,并阅读了荷尔德林的几段诗歌,从此就认为荷尔德林的诗歌“有着无人企及的令人神往的光辉和美”(海子2009:1073)。如海子在其作品中所说,他对于荷尔德林的了解来自中文的文献,那么从接受的角度出发,海子对荷尔德林的接受事实上是对荷尔
3、德林翻译的接受。如果试图将海子和荷尔德林在诗学上建立联系,那么海子所阅读的荷尔德林译文版本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在海子生前,荷尔德林的作品还没有被系统性地翻译成中文,他是否阅读过钱春绮所译的个别译文也无法考证。唯一可以分析的材料就是他在 我热爱的诗人 一文中所引用的荷尔德林诗歌译文,本文将对海子在 我热爱的诗人 中引用的荷尔德林哀歌 饼与葡萄酒 诗句译文进行分析,从而发现海子对于荷尔德林接受中的错位,并尝试考察这种接受的错位对海子诗学观的影响。1.海子与荷尔德林原名查海生的诗人海子是中国最早为人所知的荷尔德林爱好者,而荷尔德林在中国的接受史却要比这长得多,海子所推崇的这位德国诗人在 1907
4、 年便被王国维在其论文 戏曲大家海别尔 中提及。随后荷尔德林在一系列翻译自日文的西方文学概况中出现并为中国人所知(Gu 1995:26)。此后荷尔德林的中文译介陷入了停顿,直到 1980 年代末对荷尔德林诗歌的中文翻译仅限于少量由钱春绮和顾正祥翻译的早期诗歌,其更加重要的后期诗歌并没有得到系统的翻译。对荷尔德林诗歌的研究也仅限于零星的译介性文章。海子在 25 岁以自杀的形式结束了生命,他的作品并非从诞生起就受到关注,而是直到他去世十年之后才被大众和学界认可,随后完成了经典化,并被收录进学校的语文教科书。海子的经历与命运与从 37 岁起完全陷入疯狂、作品被埋没了一个世纪的荷尔德林极为相似。两人在
5、生平上的相近在 20 世纪末中国感伤主义的文化环境下成了文学青年中的一个神话,甚至出版商也以此为卖点推销荷尔德林诗选。然而海子对于荷尔德林诗歌的理解中存在大量的误读。海子对荷尔德林的接受和理解更多的是对荷尔德林的生平神话化后的推崇以及一些翻译的关于荷尔德林的文论(例如海德格尔与卢卡契的著述)中提到的荷尔德林诗歌的特征,将自身投射在荷尔德林身上,甚至通过荷尔德林来定义自己的身份。中国日耳曼学者李双志认为:“海子诗歌的表达方式与对于西方文学的接受密不可分。在对于他挚爱的诗人荷尔德林的沉醉中,他尝试着去摆脱那些古希腊和基督教的语境。”(Li&Ostheimer 2010:21)荷尔德林后期诗歌的译者
6、刘皓明认为海子事实上并没有读懂荷尔德林,他将海子称为“某个自杀身亡的写诗的青年”(刘皓明 2006:30),并认为他只是借用了荷尔德林的光环。而 1990 年代之后很多对荷尔德林顶礼膜拜的读者们并不是因为看懂了他的作品,而是因为别的原因:“自杀的文学青年崇拜他、海德格尔谈论他,对一些人也许更重要的,是他最后居然精神失常了”(同上)。2023,No 1Serial No 1972023 年第 1 期总第 197 期外语研究Foreign Languages Research40DOI:10.13978/ki.wyyj.2023.01.002刘皓明对于海子的评价虽然极端,但海子对于荷尔德林的推崇反
7、映了中国荷尔德林接受中很重要的一种情形,即将诗人作为偶像来崇拜,将诗人本身而非作品作为接受对象的现象。由于中国现代诗歌中不断膨胀的感伤主义,荷尔德林的生平故事比起他的诗歌更广泛地为人所知。而海子自杀的结局无疑对这种诗人崇拜现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与此同时,海子与荷尔德林在诗学上的关系成了学界研究的一个焦点:海子的诗歌到底是否受到荷尔德林的影响以及两人的诗歌是否有着形式或内容的联系也成了很多研究者关心的主题。国内学界不乏对于两位诗人的比较研究,但这些研究均未对海子所阅读的荷尔德林诗歌译文版本进行考察。下文将分析海子所阅读的荷尔德林诗歌 饼与葡萄酒 第七诗节的译文,并以此为例分析海子对于荷尔德林
8、接受的错位。2.我热爱的诗人 中 饼与葡萄酒 译文分析海子在 我热爱的诗人 中引用了荷尔德林 饼与葡萄酒 的第七诗节的译文,这一译文来自刘小枫翻译的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Hlderlinund das Wesen der Dichtung)(伍蠡甫 1989:589)。刘小枫的译文对原文的结构进行了较大的修改。原文中第七诗节只有八个双行,也就是十六诗行,比其他诗节少了一个双行。在刘小枫的翻译中,这一诗节被翻译为十九行:翻译中的第 1、2 两行对应的是原文的总第 109 行;翻译中的第 3 到第 5 行对应的是原文的总第 110-111 行;翻译中第 9 到第 10 行对应原文总第116
9、 行;译文中第 11 到第 12 行对应原文总第118 行。上文中所说哀歌的双行体在自由诗行的翻译中完全被消解了,同样被消解的还有哀歌这种文体本身主题与形式的高度一致性,即用不同长度的诗行表达哀诉。下文将对照刘小枫的译文和原文,通过分析译文的特征以揭示海子对于荷尔德林这首哀歌特殊的接受,以及对其自身诗歌观念的影响。这是这一诗节的第一个三双行段。在这三个双行中,赫斯帕里斯之夜降临,众神现在“在天上”,且“我们来得太迟”,以至于无法“容纳诸神”(die Gtterfassen)。只有上一段文本,即译文中并未出现的第六诗节最后一个双行才能解释“我们来得太迟”:“或者他亲自到来,且作为人形/并完成以安
10、慰上天的节庆。”(Beiner 1951:92)未被冠以名号的神以人的形态到来,并且“完成以安慰上天的节庆”。但“我们来得太迟”,以至于无法被人形的神安慰。“生命”不再是“上天的节庆”,神祇“生命犹存”,但已经在天上,他们有无尽的威能(wirken endlos),但并不在乎“我们”的生命。“我们”被从诸神身边分离开,因为他们住在另一个世界中。“诸神生命犹存”(zwar leben die Gtter)原文的表达暗指他们事实上已经死亡(Groddeck 2012:168)。但刘小枫却译成“神祇生命犹存,这是真的”,让这句暗指诸神已死的诗转成了以下两种可能的理解方式:我们无法再容纳(fassen
11、)诸神,但却肯定诸神仍然活着;或者是我们完全不知道诸神是否还活着,译文刻意加上的“这是真的”代表着一种推测。“Endlos wirken sie da”的意思是“他们有无尽的威能”。在刘小枫的译文中被翻译成了“忙碌永生”,这样的翻译可以被理解为:诸神忙碌着并且有着永恒的生命;或者,诸神正为拥有永恒的生命而忙碌。然而“wirken”这里并非指工作或劳碌,而是指神的行为或能力。“endlos”也不是指时间或生命的无尽,而是作为“wirken”即神的威能的状语,表示“无尽的威能”或“无尽的神力”。在第三个双行中无神的状况得到了确认。前一个双行描述了我们的生命被无视,因此“schwachesGef”在
12、这里表示软弱的人类。在哀歌的第 59 诗行中就提到过“Gef”(容器):“但那王座在何处?那神殿,和那些容器在哪”(Beiner 1951:91)。圣经 中有这样的表述:“并知道这爱是过于人所能测度的,便叫神一切所充满的,充满了你们。”(以弗所书 3:19)在哀歌的第七诗节中人们只能“偶尔时”(zu Zeiten)领受“神的丰盛”(gttliche Flle),也就是以弗所书中的“神一切所充满的”。在这贫乏的时代(第七诗节的黑夜中),“人”(der Mensch)作为“软弱的容器”(schwaches Gef)是无法承受 圣经 里所描述的4在那里忙碌永生,那么专心致志5对我们的生存似乎漠然置之
13、。6一叶危舟岂能承载诸神,7人们反能偶尔领受神圣的丰裕。(海子 2009:1069)109Aber Freund!wir kommen zu spt.Zwar leben die Gtter,110Aber ber dem Haupt droben in anderer Welt.111Endlos wirken sie da und scheinens wenig zu achten,112Ob wir leben,so sehr schonen die Himmlischen uns.113Denn nicht immer vermag ein schwaches Gef sie zu f
14、assen,114Nur zu Zeiten ertrgt gttliche Flle der Mensch.(Beiner 1951:93)1啊,朋友!我们来得太迟2神祇生命犹存,这是真的3可他们在天上,在另一个世界表 1:109114 行翻译对照41“神一切所充满的”。相对应的则是第二个双行中的“上天者”(die Himmlischen)的宽宥(Schonung)。这种来自众神的宽宥也因此不再只是一种因为对人的生命不在意而显示出来的嘲弄。第三个双行展示了一个无神的状态,也解释了荷尔德林在这里的构想:众神总是宽宥我们,而我们在这贫瘠的时代无法承受众神的丰裕。在刘小枫的翻译中则转意为:一叶危舟
15、无法承载众神,而人却可以偶尔得到神圣的丰盛。这里的“一叶危舟”并不是“人们”或者“诗人”的借喻,而是“我们”居住的世界的提喻:我们的世界无法承载神,但我们却可以偶尔得到丰裕。原文中人类的软弱在译文中并没有被体现出,译文表达出的意思与原文恰恰相反:人类比他们所在的世界更加强大。这段译文与原文最大的偏差事实上源于对“Gef”与“fassen”这组词的翻译。这组词在荷尔德林的诗歌中并不少见,是荷尔德林在诗学中实行词源主义(Etymologismus)的一个重要修辞尝试(刘皓明 2009:678)。荷尔德林在不止一首诗中用“容器”来代表“诗人”或者“人”,而作为与“容器”“Gef”同源的词“fasse
16、n”在这里指的是容纳,这与 圣经 原文中的意象对应。这里“Gef”(容器)同样可以被理解为“Gesang”(歌唱)的借喻,“Gef”(容器)也可能是“Dichter”(诗人)的借喻,例如荷尔德林的诗歌 波拿巴(Buonaparte)中的开篇诗行中也使用了一对同词源的表述:“Gef”和“fassen”。在 饼与葡萄酒 中的“Mensch”也可被理解为“Dichter”的提喻(synekdoche),而“Gef”则是“Dichter”的借喻(Groddeck 2012:170)。所以原文 113 句意为“因为一个软弱的容器并不总能容纳诸神”。刘小枫将“schwach”译为“危”,“Gef”翻译为“舟”,将“fassen”译为“承载”,每一个都与原文不同。直接导致了译文的意义与原文截然相反。因为这一诗节缺少了一个双行,所以第二个三双行段在这里只有两个双行。而在译文中,有两个诗行被分开翻译,所以这一个三双行段得到了保留。如果不是这一诗节的第一行也被分开翻译,使得译文有了 19 个诗行,还可以将译文视作对荷尔德林这首哀歌在形式上的补足。在众神远去的时候生活就是“他们的梦”(Traum von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