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奇异的恩典姚璐用旋律点亮一个人的暗淡宇宙,对小天来说,这是奇异的恩典。24岁的伊莱患有严重的脑瘫,发育缓慢,还有渐进性肌张力障碍。他瘦骨嶙峋地躺在护理院的病床上,频繁地发生呼吸困难和抽搐。除了能眨眼睛表示“是以外,他无法与人交流。伊莱是刘小天女士的第一个病人。那是3年前,她22岁,刚刚从堪萨斯大学的音乐治疗专业毕业,从美国中部搬到了西海岸的圣地亚哥市,在全世界首个临终音乐治疗工程的发起机构四季临终安宁关心(Seasons Hospice and Palliative Care)实习。督导带她见到了已经进入临终关心阶段的伊莱,小天成认,“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你心里都会难受很久。而作为音乐治疗
2、师,她的职责是为生命正在枯萎的他提供抚慰。非常见效。当小天轻抚琴弦,唱起歌来,伊莱每10秒左右就会出现一次的呼吸困难病症会放缓,有时候,唱好几首歌都不会出现。在美国,临终关心已经相当普遍,被评估生命预期少于6个月时,病人可以申请此项效劳,医疗保险会为此支付费用。而音乐治疗,这门在1940年代之后在美国兴起的新兴学科,也在近30年介入了临终关心领域。西安女孩小天是在高中时代了解到音乐治疗的,那时候她正在思索是否要把心理学作为未来的学习方向,在出版社工作的父亲将一本关于音乐治疗的书推荐给女儿。小天觉得灵光一现,她4岁半开始学习弹钢琴,又是那种从小就善于感知他人情绪的小孩,“我觉得这个事不仅能让别人
3、快乐,还可以让我干音乐还有比这更美的吗?2022年她获得音乐治疗专业数一数二的堪萨斯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开始了系统性的学习。这个专业隶属于音乐学院,乐理、乐器课外,还要学习各种与治疗相关的课程,比方:要和特教老师合作研究特教领域的音乐治疗;为了和物理治疗师无缝沟通,必须上解剖课,了解肌肉的走向;涉及到老年对象,要学习养老院的根本设置。美国音乐治疗协会强调,所有的音乐干预手段都是经过科学研究和临床验证的,在特定机构学习并通过行业资格认证的人才可以操作。在知乎上,她充满热情地向国内受众科普音乐治疗,提到美国人和中国人对“治疗理解的微妙差异,小天说:“一个人心情不好,嘛都干不了,你给他一只可爱的小猫抱
4、抱,他心情好了,快乐地该干嘛干嘛去了。这在美国人看来,足以设计一个科学实验,然后开展成一个动物治疗的干预手段。但在我们中国人眼里这也许不配称之为治疗。小天的声音温柔悦耳,嘴角总是略微带着笑意。在大学的时候,学生们需要根据年龄层,有意识地储藏曲库,小天发现节奏欢快的儿歌、青少年喜欢的流行歌曲,都不适合自己,“我的能量可能不是以这种方式去释放的吧如果我找不到乐子的话,我唱得那么痛苦,就没有方法有气场。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当教授告诉她音乐治疗可以用于效劳临终关心人群时,她毫不犹豫地将此作为了自己实习以及之后工作的方向。起初,对于死亡她有一种轻盈的想象,她从普莉西雅安(Priscilla Ahn)的歌
5、曲Dream(梦)中获得对死亡的粗浅感受,“一个女孩从孩童到长大,到老去,一直梦想能够飞翔,临终时,她终于准备好飞离这个世界,“歌词于我是寓言式的美。在现实生活中,她唯一面对过的重要失去是她的狗,“就是我的狗我也没有直接看到它过世,我姥姥打 告诉我的。她没空去思考死亡的沉重。“当你真正走进医院,走到那个病房,你站在病人的那个病房前面的时候,我就会想,哎,我怎么能让他快乐点呢比方说我要坐到他旁边弹吉他,没有凳子,我去哪儿找凳子然后我坐下来以后,我的吉他怎么摆,才能放得下,我这音怎么他才能听得见,他哪个耳朵好用,我这下句话说什么,他这个表情什么意思,都想的是非常具体的,就很忙,死亡好严肃,我没有空
6、想这些。更实际的考验是,在那样一个私密而特殊的生命时刻,如何获得去陪伴的允许和信任。很多时候,小天推门走进病房,病人很无聊地躺在床上,电视开着,也没有人看,“死一样的空气,死的气息,空气都不流动的感觉。80多岁的艾凯莎是一个难以效劳的对象,处在老年痴呆症的晚期,住在一个效劳并不很好的私人护理院,她因为脾气火爆而知名,稍有不满意就会尖酸地辱骂来客,第一次去探访艾凯莎的时候,她很直接地告诉小天:“我对音乐不感兴趣!小天听护工说,艾凯莎喜欢猫王的歌,于是偷偷学了一首Love me tender(温柔地爱着我),又来了护理院。艾凯莎依然冷酷,“我吉他都带来啦,你就让我唱一首吧。靠一点点赖皮,小天得到了
7、准许。在放下自我的过程中,她逐渐想通:“我的工作不在于得不得到病人的反响,在于提供我可以提供的最好的抚慰我去唱歌的目的不是表演获得喝彩的。但她仍然常常获得奖赏,听完歌的艾凯莎好似被施了魔法一样,开始向小天倾诉她人生中的苦涩和心酸,唯一的一点甜,是曾经有一个常来看望她的异性朋友,可是那个朋友3年前去世了。那天临走,艾凯莎问小天:“我喜欢Dont be cruel(别这么残忍,也是猫王的歌)这个歌,你会唱吗?小天曾经参加过罗素希利亚德(Russel Hilliard)的工作坊,罗素是美国最早为临终病人开展音乐治疗的“业界鼻祖,打动小天的是,“他不给人贴标签。所以身份、种族、生活背景、年龄、性别、性
8、取向等等这些我们用来做判断的东西,他似乎都不会去看。他关注的是对方的生活、生命质量。小天将其理解成一种“慈悲心。罗素“对于生死没有虚伪的见地,“他有自己的信仰,但不会给大家讲人死以后一定会怎样怎样(比方去天堂或者转世轮回)。如果需要,他会将死亡的痛苦,人死以后家人要经历的痛苦全都如实告诉。我觉得对于所有的痛苦,必须先接受其存在,才能说到转化或疗愈。她开始学着像白纸一样去见证他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悲喜。一位90岁的女病人佩蒂,老年痴呆症晚期,已经完全认不出全职照顾她的丈夫杰克,一次偶然,小天翻到一首纳京高(Nat King Cole)的老歌Always(总是)唱给佩蒂听,她竟然一字不落地跟唱了下来
9、,唱完说,“这可是我和杰克当年的定情歌。一位在养护院的50多岁的黑人女性,失语,失去大局部的肢体机能,大局部时间紧皱眉头望着窗外,谁都没听过她发出过什么声音。一次,小天带着一种小的打击乐器沙蛋,为她唱了一首傻乐傻乐的歌,Dont worry be happy(别担忧,快乐就行),她听了笑了,摇着沙蛋啊啊叫。一位俄罗斯老爷爷,老年痴呆晚期,养护院最安静的病人。他的儿子都认为他不会说话了。小天吭哧吭哧学了喀秋莎的俄语歌词第一段,唱给他听。他从睡梦中慢慢醒来,听着,看着小天笑,又看着小天流眼泪。他说了一大堆俄语,一个劲说“斯巴西巴(谢谢)。用旋律点亮一个人的暗淡宇宙,对小天来说,这是奇异的恩典。Am
10、azing grace(奇异的恩典),是病人们请她唱的频率最高的一首歌。在治疗中,葬礼上,病人火化前入殓完毕的尸体旁,她都唱过这首歌。这是一首基督教的赞美诗,第一段也是传唱最广的一段歌词是这样的,“奇异的恩典,那声音何等甜美/拯救了我这样无助的人/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曾经盲目,如今又能看见。实习期过去一半的时候,小天有点自得其乐地认为,自己是个不错的治疗师了,每天清晨,她接收工作邮件,查看病人的死讯,在病人名单中划去一些名字,然后继续接下来的工作。她相信自己建立了职业的保护屏障,既能和病人共情,又不会对病人产生非正常的依恋。“事实证明我完全错了。有天晚上,在探访完一个病人开车回家的途中,车
11、里放着挺悲伤的曲子,她发现自己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越流越多,最后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放声大哭了足足30分钟。同样的事情两周后又发生了一次,在夜间走高速路回家,她不得不一手擦眼泪一手把着方向盘,她发现自己哭的时候在喃喃自语:“你们走吧,别跟着我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觉得逝去的那些病人都还在我身边,而我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了这些沉重的依恋了。在临终关心机构内部,每周例会分享完工作进展之后,大家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治疗师会分享死去的患者的故事,大家一起悼念他,然后治疗师把病人的名字写在一块小小的鹅卵石上,放进一个玻璃柱子里。小天的哭泣并非没有来由,那些天里,她遭遇了一次痛苦的失去,她偏爱的病人玛莎,一个
12、给了她极大鼓励与信心的老太太,在一个下雨天离世了。小天亲眼目睹玛莎被装在一个袋子里抬走了。人是有灵魂的吗?小天找到了机构内部的心理咨询师寻求答案,对方告诉她:“我无法答复你这世界上有没有灵魂,更没法告诉你灵魂会不会跟着你,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你审视和探索自己最好的时机。这是第一次,一个年轻的心灵被生死拷问。在那段时期,宗教自然而然地出现,小天读了宗萨仁波切的正见,也去研究了基督教的教义,她对佛教产生了一些亲近感,“它的思维,就是说你要亲自去见识,你要亲自去经历,知行合一,你要亲证。小天试着给自己的生命做一次梳理,她创造了一个东西叫“super shit(超级纸),把生活中的事件、飘过的思绪一一
13、写在上面,然后写着写着她发现这是有规律可循的,“可能也是生死这些东西启发的思考吧,就是想要探寻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她发现,自己可以穷尽一生去追求的无外乎三个字:真善美。还有音乐,曾经用来疗愈他人的工具,小天用来疗愈自己,她写了一首挽歌,“有人在乎活过吗?颜色会褪去,音乐也会消逝/但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你的世界不再如从前你在那里吗我的朋友?你在听着我的挽歌吗?歌的最后一句,她给了自己答案:“你永远在我心上。结束实习之后,小天在另一家名为Sonata Hospice的临终关心机构创立了自己的特色音乐治疗工程,开展了一年多的音乐治疗。无意间走入生死的边界,小天说她并没有皈依某一个宗教,但她产生了一种很强的敬畏感,她相信,有一个“比我、比所有人更大的东西存在,“我不确定它是一个真理,还是一个具体的神,还是正在等待被发现的科学的一个新的突破还是一个什么?但我相信有个更大的道存在。就像她最喜欢的一首叫做Pink Moon(粉月亮)的歌曲:粉色的月亮,浮在天空中,它如此之远,从来没有人见过它。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