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道酬勤村庄的童话吴昕孺村 庄村庄长在一把硕大的蒲扇上,像成语长在字典里,几百年来一模一样。村庄里住着一些人,因为这些人,于是有了村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几百年来一模一样。每个人的一生长长短短,但都仿佛同一个人的一生。除了村长的粗暴嗓门和村长女人的细白皮肤,村里总是繁殖着同样的命运。村长至高无上。村长是村庄历史的书写者。村长是村庄跳动的心脏。村长和他的女人成为村庄的主体,他们走家串户,或者,每家每户串到村长家里,使村庄像一条陈旧的项链,被笑声擦亮,被口水濡湿,被叹息摩挲,被哭泣冲刷。村庄里的老人,像婴儿般印堂发亮。村庄里的婴儿,无不像老人那样皱纹密布。大量岁月堆积在村庄,让天空变得低矮,
2、让大地变得厚实,发酵成养育古木和侏儒草的肥料。村庄散发出一股特有的味道,通过炊烟散播到远方。村里人认为,这是生活的味道。偶尔离家,闻不到这种味道,他们心里就会发慌。而村庄之外的人们认为,这是历史的味道。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隐隐觉得,在那个村庄里,生长着他们的前世或来生,因而对这种味道充满了向往。每一个人都和村庄密切相联。无论你有没有去过,你都是它的一局部,它的爱和恨、福祉和灾祸、希望和痛苦无一不融化在你缓缓流淌的血脉里。村庄是故土,同时也将不可防止地成为我们的宿命。你看到村口那条小河了吗?顺着它,你就可以走到外面去,可以走进城市,可以看到大海,可以飞上蓝天。但你每时每刻都会陷落在村庄里,你只是村
3、庄走出去的一只脚,甚至只是一枚脚印,你的头颅、心脏,当然包括灵魂,都从来不曾离开过这里。站在河边,目送你远行的那棵大槐树,几百年来以同样的姿势伫立着,不倒,不枯,和天上的白云一样,繁茂而平静。它身上每一片叶子、每一株枝干,都铭刻着你薄弱如纸的背影。我们回望村庄。我们想念扎羊角辫、跳橡皮筋的村长女儿。没有女儿的村长一定当不长久,没有村长女儿的村庄一定会失去活力。村庄由男儿支撑,却靠女儿延续。但那个村庄,村长连同他抽的旱烟袋早已消失,男儿和女儿都像从大槐树上散落的树叶,飘向四面八方。然而,在极度聒噪和极度静寂的时候,我偶尔仍能从灯红酒绿里瞥见村庄哀怨的眼神,我能感受到从那蒲扇里生发出来的习习凉风。
4、村庄仿佛埋在地底的古瓷,拂去泥土,瓷面上雕刻的花枝依然摇曳多姿。民 居林中的民居和树上的鸟巢没有区别。巢筑于树上,因为鸟有翅膀;屋砌于树下,因为人直立行走。鸟是进化到什么时候,才学会筑巢的呢,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鸟能答复。不知道还有没有鸟,还有多少鸟,停留在鸟的远古时期?但所有人都坐在“当代的高铁上,远离了自己的古代,唯有那些隐藏于林中的民居,像一个个没被惊扰的旧梦,依稀透露出远古的声息。家谱是民居里唯一的书,是一条千百年来缓缓流淌的河流。河边的森林消失了,生活的主干却历历在目,成长的梦想早已被对钢锯的畏惧所取代。笑语和哭泣的枝丫还在不停地伸展,伸向时间的四面八方,结出一串串相貌各异、神态相似的果
5、实,在蕴含春雨、清风、炎阳、雷鸣之后,打磨得亮晶晶的果皮上闪烁着自卑而自足的笑容。这些果实,在害怕被吞吃的同时,也在等待被吞吃。它们在这种害怕和等待的煎熬中,成就了自身巨大的惰性和食欲。民居里同时豢养着贪婪和谦让两只怪兽它们时常在一起打得头破血流,但谁也离不开谁。它们像族徽一样高悬于厅堂门楣,然后被浸泡在文字和语言的糨糊里,直至有一天修炼成仙,幻化成文化的翩翩幽灵。流动的日子,因为越来越缓慢,也越来越静默。它的声音时常被欢快的山溪淹没,久而久之,我们只听得到山溪的潺湲,听不到日子的梦呓了。日子就真的停顿了下来,不再流淌它聚变成云,呆呆傻傻地盘踞在民居上空;弥散成雾,懵懵懂懂地游荡在民居内部。它
6、是一汪深潭,裹挟着漩涡,沉积着静水;它又是一种气氛,让人们感觉不到,却又永远牵系着人们。日子才是民居的永久居民。當然,民居得由生命来说话。一代代生命承接,缔造民居的历史。不管飞鸟还是蝼蚁,无论侏儒还是伟人,民居必须生生不息,否那么就会像一块惨遭氧化的铁,再稳固也行将消失在风中。民居的稳固在于生命的延续与稳固。这里,早夭和长寿具有同等意义,它们都是完整的生命个体,都会在家谱中留下一个抽象的名字。那些泛黄的脆薄册页,不过是曾经滑过梦想边缘的一缕叹息罢了。民居的大树啊,向阳的那边生长着欢笑的枝丫,背阴的这边生长着哭泣的枝丫。我们不能删除任何一局部。民居的构成是生老病死,是悲欢离合,是婚庆吊丧,是纪念
7、与遗忘。民居那微微翘起的檐角,像一只飞翔的翼,但民居是无法飞翔的。它屹立不倒,庇护着一个又一个飞翔的梦。它自己的根,却永远扎在那里。它的飞翔便是最终的坍塌。古 屋这座庞大的古屋,不知始建于何时,它和后面的大山紧紧镶嵌在一起,仿佛是同时诞生的。斑驳的土砖墙像一队队穿盔戴甲的士兵,全副武装,却又异常疲惫地围护着深井般的天心,一如很多很多年之后,用钢筋水泥圈养的生活。不同的是,这里抬头便能见到一角苍穹,有时寡蓝,有时浊白,却无不像一只孤独的眼,吐着郁积的光。每座古老的房子,都会标配这样一角苍天,它们像互相仇视一般互相抚慰,又像相互热恋那样相互撕扯。天有病,人知否;人有病,天也不知?不。他们洞观一切却
8、都无动于衷。天靠亘古不变,人靠代代相传。他们各自拥有走向永恒的秘籍和武器。天向前走,卷起彩云。人向前走,遗落爱情。间或有彩云飘过来,在那些可人的情感悲剧里遛达一会,乘红楼而去,留下一摊摊落英,在船桨般的臼牙下碾碎、咀嚼,艰难地吞咽下去,随后又反刍回来,酸酸涩涩地转几个圈儿,衣襟便被悲伤濡得透湿。此刻,大门双合。门前两座石狮英武如神,却摆着狗一般柔顺的尾巴,圆睁的眼像两对喑哑的铜铃,像两盏久已熄灭的灯。它们雄强的姿势,永远昭示着弱者可怜的一跃,然后卑屈地倒下。院子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嘤嘤叫着,恍惚每一个地方都能谛听到,如夏夜细假设游丝的蚊蝇。可一侧耳,那声音便恍假设震天价响的滚滚雷鸣。奇怪的是,嘤嘤
9、声谁都听得见,雷鸣声却极少有人听见。听见的人先是恐惧,接着会静寂下来,这种静寂却更加令人恐惧,它在酷似洪荒的辽阔和近似针尖的逼仄中,摄人心魄,并轻轻勾下人们的头颅。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矮小:从洪荒看,有如砂砾;从针尖看,恰似精灵。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反复地打量自己,从鼻头到鞋舌,从鞋舌到鼻头,却怎么也认不出他们看着的是什么。有探究者甚至把鞋脱下来,举到自己的眼底或鼻子底下,无果,亦间或有人发出叹息:多么奇怪呀他便会在黎明来临之前遽然消失。厅堂很大,潮湿的地面铺排着不同层次的绿苔,有的地方像野外,有的地方像洞穴。走过这里的步子都蹑手蹑脚,像一只只在浅水里摇晃的残舟。屋梁宽阔而厚实,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巨龙,活灵活现地挥舞着雄壮的爪子,在不停地叫喊、攫取、吞噬哦,再定睛一看,它原来是在拼命抖落身上淤积的灰尘和蛛网。蜘蛛真是一种可爱的动物它为一切衰败纺织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