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獻語言學44文獻語言學（15）44 55，2022禪籍“無事甲”新釋a從胡適與入矢義高的爭論談起王長林（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漢語史研究所，成都，610064）提 要：胡適與入矢義高曾在書信交流中討論過禪籍“無事甲”的詞義問題。胡適依本字訓解，認爲“甲”指“甲胄”，而入矢又引用無著道忠的説法，認爲“甲”是“閣”的假借，觀點未達一致，留下禪宗語言研究中的一樁懸案。通過全面梳理宋代禪宗文獻，文章認爲該詞本當作“無事界”，是指當時流行的“無事禪”的修行境界，但後來受到禪林極力的批評，成爲一個貶義詞。由於宋代部分方言“界”的韻尾-i 脱落讀作開尾韻母，與“甲、閣”讀音相近而混。語素“甲”只是個單
2、純的記音字，但語素“閣”除了語音相近之外還考慮了詞義的搭配問題，是受流俗詞源影響而選擇的借字，是原詞在語音變讀、理據模糊之後的曲解附會，這可以得到異文“無事角”和“無事匣”的參證。釐清禪籍俗語詞“無事甲”的來源和演變的過程，可以顯示該詞獨特的詞彙史價值。關鍵詞：胡適；入矢義高；無事甲；流俗詞源；俗語言研究一、“無事甲”之爭 b胡適（1891 1962）對早期禪宗史的研究不僅開拓了禪宗研究的新紀元，而且因與鈴木大拙（1870 1966）、入矢義高（1910 1998）和柳田聖山（1922 2006）等日本禪學權威的書信交流，廣涉禪宗的歷史、思想、文獻和語言諸多方面，被視爲近代中日學術交流的代表性
3、人物。1957 年胡適在 史語所集刊 第 29 本發表 新校定的敦煌寫本神會和尚遺著兩種，校勘 南陽和上頓教解脱禪門直了性壇語 和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a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日藏漢文古寫本、古刻本禪宗文獻語言文字研究”（21XYY002）階段性成果，曾於 2021 年 8 月在北京舉辦的“首届 文獻語言學 青年作者論壇”上宣讀，修改過程中吸收了董志翹、雷漢卿、游帥和李家傲諸位師友的意見，謹致謝忱！b 關於二人的書信交流我們參考了 胡適書信集 入矢義高致胡適的十封書簡 胡適與入矢義高寫在書簡上的一段中日學術交涉史 等論著。禪籍“無事甲”新釋 45非論。同年，入矢義高在參與整理京都大學人文科
4、學研究所收購的大英博物館藏敦煌寫本照片時，偶然發現編號爲 S.6557 的 神會語録，這是繼 P.3047 和石井光雄藏敦煌寫本之外的新寫本，爲胡適所未顧。入矢義高猶豫良久，直到 1959 年 4 月 8 日才決定給年長 20 歲的禪學泰斗致信。收到異域的來信，胡適十分高興，自此之後的將近 2 年時間内，兩人互通書信 20 封，針對禪宗研究新材料的“大索”、文獻校勘和字詞釋義等問題交换意見，這是胡適晚年與外國學者最頻繁的書信交流，十分珍貴。在致胡適的第 2 封書信（1959 年 5 月 6 日）中，入矢舉出了胡適文章十處校勘疏誤，並對其中兩條校注提出了疑問。由文獻校勘進而引發對禪籍詞語的考辨，
5、在胡適復入矢第 4 封書信（1959 年 10 月 23 日夜）中，胡適查勘入矢提到的敦煌寫本 S.2669 背面第四件時説：此件誠如先生説的，極似神會的 壇語。其中“即定之時是惠家體，即惠之時是定家體”，是像 壇語 的：即燈之時光家體，即光之時燈家用。（八三三）這裏“家”字有“的”字的作用這個“家”字原是人家的家，如“王家兒”，即等於“王家的兒”。禪宗初期白話文中還没有作 possessive 的“的”字。這四個“家”字可説是“的”字最早出現的形式。故此件與 壇語 不但是内容相似，還可以説是方言語法相似。先生以爲何如？針對該問題，入矢認爲“還有考慮的必要”，1959 年 11 月 11 日夜
6、致胡適第 5 封書信中别舉二例：a.華嚴五教章 卷中云：“只由無性，得成一多緣起，何以故？由此緣起是法界家實德故。”又云：“既攝自一切，復攝餘一一門中無盡一切。如是重重，窮其法界也。何以故？圓融法界無盡緣起，無一，一切並不成故。此俱論法性家實德故，不可説其邊量。”b.龍溪王先生全集 語録（明版）卷六“答五台陸子問”條云“陸子舉大慧語不得向語路上作活計，不得向文字中引證，不得颺在無事甲裏”云云。入矢義高認爲：這個“家”字還不如作 on somethings side 解，也可以作 standpoint 解。這個“家”字像是還没有成熟到“的”或“底”字的用法罷。第二例的“甲”字用法，完全和“家”字
7、相同。此語是引宋大慧禪師的話，不知 大慧語録 是不是原來作“甲”字。無論如文獻語言學46何，“無事甲裏”的“甲”不能解作“的”字。先生以爲如何？胡適收信讀後，經過一番調查，即於 11 月 15 日夜半與次日上午，寫成復入矢義高第5 封書信，信中説道：王龍溪引大慧語，見於 大慧語録 卷二十六（大正藏 一九九八件，葉九二一）答富樞密。可參考同書卷二十一（葉九二）示吕機宜。後一件中説：只就這裏看個話頭：“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看時不用博量，不用注解不用墮在空寂處，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説處領略，不用掉在無事甲裏此處作“不用掉在無事甲裏”，與 答富樞密 書的“不得颺在無事甲裏”是同
8、一個意思。這裏“無事甲”只是 the armor of doing nothing，甲是甲胄的甲。似甚明白？“無事甲”似是當時的一句俗語，故宗杲屢次用他。上舉二例之外，還可舉二例：答吕舍人（卷廿八，頁九三一）“乾屎橛”如何覺得？没巴鼻，無滋味，肚裏悶時，便是好底消息也。第一不得向舉起處承當，又不得颺在無事甲裏。答張舍人狀元（卷卅，頁九四一）正當恁麽時，但只以所疑底話頭提撕只管提撕舉覺又不得將心等悟又不得坐在無事甲裏，又不得向擊石火、閃電光處會。看此四例，可知“無事甲”的“甲”字與我們討論的“家”字無關（當時可能有一種俗語，罵人如龜鱉那樣把頭縮在甲殻裏，一切不管，故有“無事甲”之名詞）。原本討論
9、“家”字的用法，但因入矢徵引禪籍“無事甲”，二人繼而對後者展開更深入討論。入矢在致胡適第 7 封書信（1959 年 11 月 25 日夜半）中承認“無事甲”的“甲”與“家”字無關，但同時認爲“無事甲”又可以成爲一個問題。入矢援引日本江户學問僧無著道忠（1653 1744）的解釋“甲 本作 閤”，並將道忠 葛藤語箋“颺在無事甲裏”條所搜集的禪宗文獻中用例與道忠的斷語附在信後，希望胡適能對此解再探討一下。所附道忠解釋如下：普燈 及 慈受録 作“無事閤”，仍（“仍”應作“因”a）知“甲”本作“閤”，音近假借而已。“無事閤”者，恬靜無用之室，猶如 中阿含經 説“無事室、無事處”，方得有據矣。a 括號中
10、的文字是入矢隨文原注，實誤，“仍”同“乃”，不必讀作“因”。禪籍“無事甲”新釋 47但胡適並不同意這種看法，在 12 月 14 日第 6 封復信中繼續發問：關於那“無事甲”的問題，我要請先生想想中國白話裏至今保存的“龜甲、鱉甲”的名詞，龜鱉的“甲”，是他們藏頭保身的“甲胄”。無著道忠的説法，我認爲不正確。宗門武庫 一條，見 大正藏 四十卷，九四八頁中欄十八行。以我給先生十一月十五夜的信上引的大慧宗杲的四條證之，宗杲五次説此語，皆作“無事甲”，似不得改作“閤”字。宗杲 答張舍人狀元，也説“不得坐在無事甲裏”，與他引晦堂“你去廬山無事甲裏坐地去”的話相同。“無事甲”裏大可以“坐”的！道忠引 中阿含
11、經説的“無事室、無事處”，與 普燈兩處及慈受用的“無事閣”，都不如“無事甲”三字之文學風趣。“無事甲”是頂好的白話文，不可改换，先生以爲何如？翌年 1 月 9 日入矢回信，但關於“無事甲”卻隻字未提，討論也就此結束。一年之後胡適離世，這個問題也隨之沉寂，無人問津。直到 26 年後，入矢義高在 鈴木先生因緣 一文中再次提起了當年關於“無事甲”的爭論，對於爲什麽没有接受胡適的解釋，他説（第 208 209 頁）：理由極爲簡單。因爲“坐在甲裏”這一發想，作爲中國語是絶對不可能出現的。即便是胡適氏，恐怕也早已知道了這一點吧。我揣度胡適氏之意大概是這樣的，用普通的措辭表達的話，當謂“披無事甲”，而大慧特
12、意采用“居坐在無事這一甲胄之中”的表達方式，胡適認爲從此可見大慧的發想或修辭的新穎。但這一理解亦類似於日本禪家帶有的一種“勇足”的理解方法。通觀大慧的語録，他的文體是極正統且平實的，那樣的（不近人情的）發想與措辭是完全看不到的。而大約同時在監修編纂並於 1991 年出版的 禪語辭典 也主張同樣的看法，“無事甲裏”條（第 406 頁）釋云：何無境地。“甲”“閤”當字。大慧語録 十五 不下向撃石火閃電光処會、便颺在。同二十三 恁麽認著、不求妙悟、又落在。大慧武庫 晦堂和尚謂學者曰：爾去廬山坐地去。虚堂録 一 諸方盡謂舜老夫坐在。那知三冬枯木花、九夏寒格巖雪。以上我們對胡適與入矢關於禪籍“無事甲”的
13、爭議略作梳理。可以看出，禪籍“無事文獻語言學48甲”雖字面普通，但詞義不易索解，屬於典型的“字面普通而義别”的詞語。胡適依本字作解，入矢堅信道忠的意見又破假借而釋讀，二人並未達成一致，留下禪宗文獻語言研究中的一樁懸案。究竟孰是孰非，抑或另有他解，本文嘗試破解這個謎題。二、“無事甲”新釋（一）道忠注解獻疑胡適主張“甲”義爲甲胄，和“龜甲、鱉甲”相當，但缺乏有力的佐證，所以不得不視之爲“頂好的白話文”，即十分口語化的詞語。但對於精通中國俗語言的入矢義高來説，這種解釋顯然不會被認可，事後在 鈴木先生因緣 中的反駁，可以説是頗中肯綮的。但問題是，入矢援引道忠的觀點“甲本作閣”是否又值得采信呢？我們不妨
14、再將 葛藤語箋“颺在無事甲裏”條的注解迻録如下（第 204 205 頁）：續燈 二十 雙峰齊 章曰：“横拈倒用，諸方虎步龍行。打狗撐門，雙峯掉在無事甲裏。因風吹火，别是一家。”大慧武庫 曰：“晦堂和尚謂學者曰：你去廬山無事甲裏坐地去。”慈受深焦山録 曰：“慈受有一寶，乾坤之内無處尋，宇宙之間著不得。有時埋在糞掃堆頭，有時掉向無事甲裏。”虚堂興聖録 一曰：“拾得一物，颺在無事甲中多年矣。”夢語集 舉 武庫 語，珍藏海曰：“架棚以甲乙丙丁命之，凡不常用物，置第一甲棚，故稱第一棚言無事甲也。”瑞溪曰：“此義可也，但 坐 字未穩，棚上非人可坐，然譬説則無害。又 慈受深禪師録 有 不向無事閤中隈刀避箭
15、之語，甲 作 閤即坐地字方穩矣。”忠曰：“予藏 慈受録，但有 資福 焦山 慧林 三會 録。按：南堂題跋，猶有 靈岩 蔣山 二録，瑞溪所援，豈在彼中乎？”普燈廿一 大潙行章曰“饒你總不恁麽，落在無事閣裏”，作“閣”，亦是“閤”義，正字通：“閤 與 閣 通。”又同廿五仁山欽示衆曰：“有宗一向滯着語言，有宗坐在無事閤裏。”大慧書 曰：“不得颺在無事甲裏。”枯崖漫録 陳叔震序曰：“呈似偃溪，被叱，撆下無事閤裏。”忠曰：“普燈 及 慈受録 作 無事閤，仍知 甲 本作 閤，音近假借而已。無事閤 者，恬靜無用之室，猶如 中阿含經 説 無事室、無事處，方得有據矣。藏禪籍“無事甲”新釋 49海胸臆之説，不足信用
16、。況 武庫 云 坐地，則棚上非可坐處也。”又按：前漢書 六十五 東方朔傳 曰“甲乙之帳”，注應劭曰：“帳多，故以甲乙第之耳。”蓋藏海之臆造，影取之乎？葛藤語箋 脱稿於元文四年（1739），是道忠 87 歲高齡撰畢的集大成禪語辭典。此外在享保八年（1723）和十四年（1729）年脱稿的 大慧普覺禪師書栲栳珠 和 虚堂録犂耕 中道忠也持相同的看法，所以認爲“甲”通“閣”可以説是道忠一貫的主張。道忠不但對“無事甲”進行了十分詳細的考證，同時對珍藏海的臆解予以批判。他據“無事甲”在 嘉泰普燈録 和 慈受懷深語録 中作“無事閤”，認定“甲”是“閤”的音近假借，並以佛經“無事室”和“無事處”相似的詞語結構予以參證。我們應該承認，較之於胡適“胄甲”和“龜甲”的猜測，道忠異文求義的論證方法更爲可取。但若更廣泛地考察宋代禪籍“無事甲”所搭配的動詞，便又會發現其中的疑竇。因爲“坐在無事甲裏”這句話中，動詞“坐”可以换作“颺、掉、落、撆”和“打”，諸字有“墜落；掉落”義，而“掉落在閣樓裏”，不論是語義搭配，還是生活經驗，均有扞挌不契之處，所以道忠的觀點也難以揆諸文本而協。當然，除了“無事閣”之外，禪籍另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