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道酬勤扶桑一父亲走了好久之后,母亲才和我说起她,婉西,那个叶片般的女孩儿。母亲说,你见过她的,在你父亲的葬礼上。我父亲的葬礼上?我说,并没往心里去。但我很快发现了母亲的异样。母亲坐在与我同一张沙发上,因为说话,她下意识侧着身;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她坐得很虚,半边屁股挂在沙发上,另一半那么悬着,胸口的事胀起来,一直撑到了嗓子眼,让她的脖子伸上去,仿佛整个人挂在了半空中。而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曾经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一样,亮晶晶晃悠悠的,如今已如两口枯井,石头还在,只是少了水份母亲枯井般的眼睛扑闪着,似在躲避我的目光,那样子,仿佛任何一点光亮,都能将她刺破。母亲的话已经满得憋不住,却又很难说出来
2、。我顿时有些在意了。但我仍然想不起任何印象。父亲的葬礼上,他的徒弟或学生确实不少,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那几个,我们差不多一起长大,不用看,就是单听听他们的脚步声,闻闻他们走过来时空气震荡的气浪,我就能辨出谁是谁;不认识的,那都是我长大了工作了之后,父亲的工作,就再没能上我的心。母亲只好往下说。父亲走后,母亲老是说起他,就像用这种方式,她还继续着她的夫妻生活。只有说起父亲,用嗓子发出声音,用舌尖咬住父亲的名字,她才感觉父亲活了,不光她看得见,听的人也看得见。父亲还穿着那件长风衣,黑礼帽,脖子上的围巾像一场初雪,裤腿上的折痕刀锋一般。父亲瘦削的身体也像一把尖刀,插在母亲的眼前,既让她觉
3、得平安,又让她倍感危险。否那么的话,哪怕就是把他装在心里,母亲也感觉不踏实的,抓不住,无声无息的,随时都可能溜掉就像那天早上,父亲看一眼她,不说话,走了。后来母亲不光跟我说,也跟婉西说。否那么的话,那许多的事,母亲是压根弄不明白的;否那么的话,那许多晦涩而隐密的感觉,婉西也不会讲出来。那天,母亲说,要不是那天下午,你父亲根本就不会走。母亲的话带着已经稀释掉的怨尤。二那天下午,父亲照常去给婉西“念戏。念戏是父亲所在的川剧圈子里的行话,实为“捋台词,练唱腔,一句话,就是人坐在那里,将整个戏过一遍。在父亲所工作的那个县川剧团,父亲的角色有些特殊:司鼓。司鼓一职许多人未必能明白它的真含义。这么说吧,在
4、每次由剧团美工用油彩画出来的海报上,有主要演员又特别是女主角的画像,然后就是导演和司鼓的名字。司鼓一般都排在导演的后面,但作用未必就比导演小。这么说吧,如果把舞台比做战场,那导演和司鼓都是战场上的指挥官。他们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导演主外司鼓主内。导演负责表演司鼓掌控节奏。导演着力的是观众的视觉感受而司鼓操心的是观众的听觉效果轻重缓急、浓墨重彩或者轻描淡写,全出在司鼓手上了。这么说吧,如果我们做个实验,把司鼓负责的那一摊子都关了,把锣鼓唢喇胡琴三弦什么的都撤下,那舞台上的戏就成哑剧了,没有人看得懂它在说什么;但如果把演员撤下把幕布关上,就让锣鼓和音乐漫天飞,你大不了闭上眼睛,你照样还可以听上一会儿
5、的。这么一说,你大体也就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鼓并不比导演差,甚至比导演更加“位高权重。事实也确实如此。演出时,你已经看不见导演,可你只要往舞台内侧稍微看看,就能明白个大概:在舞台右侧,有一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用木板和柱子支成,那是专为司鼓而设。就在内台与外台的临界点上,再迈出去哪怕一毫米,就是舞台了。司鼓的宝座设在如此敏感的部位,为什么?就为了高瞻远瞩统领全局。锣鼓一响,幕布一经拉开,这台上台下,台前台后,演员音乐锣鼓,就都归司鼓指挥。但父亲的主要职责,是听觉,是节奏。因此父亲有个理论,父亲说,学戏的人,唱做念打,唱排在第一,唱功是学戏人的第一功夫。他还固执地说过,你只要唱功好了,你往那
6、儿一站,吼上那么一嗓子,立马就把人的心吊起来,把人的听觉视觉、五腑六脏都吸了去,你就像一块磁铁,而观众就是那些铁末子,他就是不跟着你跑也不行。由此父亲得出结论,人的听觉比视觉重要多了,也可靠多了。眼睛就常常欺骗你,可耳朵不。眼睛可以把白看成黑把驴认成马,可耳朵不,耳朵一是一二是二。有一个简单的例子最具说服力:人们都畏惧瞎子的耳朵,可没见过谁害怕哑巴的眼睛的。父亲的话主观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有明显的王婆卖瓜嫌疑。但有一点却是确凿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给人“念戏,主要的精力,都花去帮人练唱腔了。我从小在川剧团长大,在戏园子里跑来跑去,在依依呀呀的声音中睡去或者醒来。每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都
7、有一个印象,父亲在给人练唱腔。那自然是一出尚未上演的新戏。剧本刚发下来,角色已经敲定,只要是父亲担任司鼓,他就有义务为新戏的主要演员练唱腔。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熟悉那些新戏的唱腔的,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能拿过一出新戏来,就能当老师,我只知道父亲的声音并不好听,就像我的嗓子一样有些沙哑,而那些担任主角的男演员女演员,他们都是名角儿,台柱,他们的声音从或高或瘦、或胖或结实的身体里发出来,都像鸟叫一样动听,都像海涛一样激越,都比父亲的声音好听多了。有时候我便悄悄想,假设,假设父亲的声音也像他们一样好听呢,那他一定不会当司鼓,那他一定会去当演员了内心里,我是巴不得父亲当演员的,最好能当名角儿。可令我奇怪的
8、是,那些名角儿都听我父亲的。那些名角儿,天麻麻亮就来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敲开我们家那扇天蓝色的旧木门。父亲人还没出来,只有咳嗽声出来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声一声,鼓一样响。母亲先搬出椅子,然后是桌子。茶由父亲亲自泡。父亲对茶的讲究决定了,他必须亲力亲为。水必须翻滚,茶叶要多,盛在一只青花瓷的盖碗里,揭开碗盖,黄稠稠的一碗茶汤,上面飘几粒零星的茉莉花屑。父亲就坐在那碗茶旁,张大了嘴,依依呀呀叫起来。他唱一句,那些名角儿唱一句,那感觉,就像父亲是一只领头打鸣的大公鸡,带着着他的小鸡,要把天叫破似的;那感觉,就像父亲在清理着一条淤塞的河道,父亲沙哑的嗓子就是掘进机,在别人的嗓子眼里穿行着,将那些淤泥,杂草,乱石,通通捞起来,扔出去,小河水欢畅地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