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道酬勤白色上的白色一二一六年十二月八日。雪。刚到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大雪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瑟缩着,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因为雪的到来,人们变得喜悦起来。他们纷纷用拍照,各种自拍。有从出站口出来的乘客带着孩子。孩子尖叫着,向雪地跑去,嘴里喊叫着,我要堆雪人,我要堆雪人。纷纷扬扬的雪,对于他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童话世界。而我,不快乐,也快乐不起来。我要出差。这大雪天多么适合找一家小店,和一两个朋友涮锅,喝酒。可惜,在望城这样的朋友几乎没有。我更喜欢宅着,冲一杯咖啡,在家里把双脚跷在桌子上,听着爵士乐,看看小说。这时候,公司经理来说,要年末了,你三月份推销给沈阳一家医院的医疗器械的款还没结,你
2、去催催,如果要不回来的话,你就考虑考虑吧。我怔住了,考虑什么?轧钢厂在东北重工业的萧索中倒闭。我还记得轧钢厂倒闭的时候,我去厂机关办事,空荡荡的走廊里,落满了灰土,在灰土之上是满地散落的账页,还有一些盖着红戳的文件。有老鼠在走廊里乱窜。那里竟然变成了一栋空楼,一个人都没有,在一个被摘去门的办公室里还看到了人的粪便。我要找的人不在。阴森恐怖的楼内,透着一股凄凉。从走廊窗户刮进来的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和纸页,哗啦啦的,我连忙从里面逃出来这已经是我找的第十一个工作,到现在,一年零两个月十五天。如果这笔款项拿不回来的话,也许我这么想,我是黯然的。在别人沉浸在从天而降的雪的喜悦之中时,我却是一个灰色的人。
3、除了雪落在羽绒服上,多了重量之外,我没有丝毫喜悦。我望着人群,相信那些人中有像我一样,在大雪天出门寻找生存的人。那些人的脸孔隐藏在帽子下面,看不到而已。我忘记在哪看过一句话说,下雪天适合老天鹅之死。哦,想起来这句话,突然,觉得悲凉。风雪中的人们看上去像是一群活在卡夫卡小说城堡里的K。K。K。K。K。K城堡的开头是这样的:“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对于我,还好,这只是下午一点多钟。到达沈阳也就两点多钟。如果是后半夜的话,那么我更会深深绝望的。风裹着雪,顺着领口往衣服里钻,我用左手捏住领口,从我的视角看,那就仿佛是没有形体的空穴来风的一只手,卡着我的喉咙,令我随吋都可
4、能窒息。我没有能力把它从我的脖子上拿走,好似,我即使把它拿下去,它还是会回到我的脖子下面,卡着我,来自风雪之中的一只虚无之手。我快步向售票处走去。我能感觉到那老天鹅瑟瑟发抖,头蜷缩在肮脏的羽毛之中,目光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最后闪亮一下,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像谢幕,是的,老天鹅对这个世界谢幕了。它的耳朵在安静地倾听着心脏羸弱的跳动,直到停止。喧嚣的世界已经与它无关了。再见,这个世界。是的,再见。它的身体即使有羽毛包裹着,但还是在慢慢僵硬起来。僵硬是一个过程,在时间里,凝固,犹如雕塑,被落雪覆盖。它把世界关在了身体的外面。我突然对那个写下这句话的人心生敬佩。站在售票处门口,我停下来,再一次看看这个
5、大雪飞舞的世界,仿佛看到那僵死的老天鹅突然凌空飞起来,羽毛纷纷凋落除了羽毛,什么都看不见,那肉身哪去了呢?消弭于宇宙之中了吗?我犹疑着,一个人撞了一下我的身体,说,借光,我的车要来不及了。那一下撞得我很疼,我想发火,他已经钻进门帘子里面,像一个谢幕后回到后台的演员。是呀,这外面的世界就是一个舞台呀。我揭开门帘子,同样像一个话剧演员,回到幕布后面。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温暖很多,充满了人的气味,在雪中,我身上人的气味已经被冻凝住了。现在,站在售票处,我感觉到它们开始回到我的身体,像一群迷失的孩子,又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雀跃我厌恶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的气味和我身上的气味,他们的身上裹挟着从异地带
6、回来的气味。而我身上,没有,我有的是来自大脑深处的气味,是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我看了眼时间,还差二十分钟。烟瘾犯了,我又从门帘子幕布钻出来,站在冷风冷雪中,点了支烟,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舞台上的众生。哦,我竟然想到了众生,而我这个吸烟的演员下面的剧情会是什么呢?我最后吸了一口,把烟蒂扔到垃圾箱上专门盛装烟蒂的地方,那个地方已经挤挤挨挨,烟蒂都满了,犹如一具具虫子尸体,堆成小山似的。我再次走进门帘子幕布后面我掏出身份证,在自动售票机上,取票,听着打印机在嘎吱嘎吱地出票的声音。但这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小,被人声的喧哗淹没。我身后排了几个人,我能感觉到他她们的焦急,但我总得等机器完成我这一个工作循环
7、吧,我总不能把位置让给他她们,即使那样,机器也不会跳过这一个程序进入下一个程序的。机器停止了打印的声音,我看到车票像舌头似的被吐出来,我在车票还没有完全吐出来的时候,就伸手把它拽出来了。我连忙让开位置。是一个女孩,金黄色的头发,裘皮短大衣,下面一条黑色紧身裤,脚上穿着那种流行的棉鞋,敞口的,毛从敞口露出来,并且能看到是光脚,是的,光脚。这个冬天,很多女孩都喜欢这么不穿袜子,裸脚穿这种鞋的。那白皙的脚看上去总给人一种冷的感觉。我闻到一股来自女孩的体香。也许,只有她那个年龄才有的香味吧。在检查身份证的时候,我盯着她看,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头高挑。检查身份证是我出门在外的一个必要程序,没有身份证,那就
8、是没有身份的人,就会招来各种各样的麻烦。有一次,我从旅馆出门的时候,忘了身份证,被警察检查,审问,疑心我是逃犯好似没有身份证,你就是外星人似的。当我确认身份证确实被我放在钱夹子里后,我看见那个女孩也取了票,左转,向安检走去。她边走边掏出白色的耳机,放到耳朵上。从她高挑的背影和情绪,我判断她是一个人出行。这也是我多年来在全国各地搞推销,在车站等地方无聊的时候练就的本领。我不只窥看女人,也窥看男人,但窥看女人的时候居多。有一次,在河北秦皇岛,我从一家医院出来,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人,可能是我走得太近了,被她发现了,她回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她还骂了我一句,流氓。我连忙逃开,否那么,在那种
9、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很容易引起当地民愤,被群殴的。尤其是近年来,我明显感觉到全国各地人们的戾气特别重,火药味十足,裹挟着暴力气息,好似秋天的树叶,一点就着似的。我跟在高个子女孩身后过了安检,她弯腰拿安检的皮包的时候,那臀部是浑圆的。我去沈阳的车次在二楼检票进站。左右两个电梯,我看见女孩上了右面的电梯,我也尾随着,距离她十几个台阶,那两条腿细长细长的,像鹳鸟。二楼到了,我忘了脚下的电梯,差点儿摔了一跤。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咣假设深潭,是清澈的。她抿嘴笑了一下,我羞涩地低下头。这么多年来,我还保持着我的羞涩。我仍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我手扶住扶梯才没有摔倒。为难。很多等车的乘客以嘲笑的目
10、光看着我。为难对于我这个小推销员来说,已是常态。我不会在乎。我甚至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像一个元首在檢阅他们似的。我在五号检票口前找了个座位,可以看到窗外。距离检票时间还有十分钟。我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那个女孩,她就像消失了似的,我的目光没有搜索到她。我多少有些失望,眼睛看着窗外,雪仍没有停下来,继续下着,在飞雪中出现了一群乌鸦,盘旋着,落在对面屋顶。我收回目光,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周围的人都在低头看着,我显得另类起来。我听到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在对着微信悄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嘎嘎地笑起来。那是中年女人的笑声。我猜想跟她对话的是一个男人,他们在调情。是的,调情。女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撑开了,可以判断女人四十七八岁或者五十岁左右。在她的笑脸上我同样看到因为生活的沉重而堆积在她脸上的痛楚。皮肤枯燥晦暗。调情让她起码年轻五六岁。她仍在笑着,耳机里那个男人说什么,我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