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看不见的渺小个体,被这个拿过奥斯卡的插画家画了出来毛晨钰时针指向11点。灰色格子间里一只通体碧绿的蝉用四只足在键盘上不停敲击。黑色领带把白色衬衫领子箍得一丝不苟。它的胸口名牌上没有姓名,只标注了“Cicada蝉。从开头到结尾,只有384个字,主角是只在人类社会中不配拥有姓名的蝉。讲述这个故事的是澳大利亚华裔画家陈志勇Shaun Tan。对很多中国读者来说,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不过,作为一名插画家,他曾是动画片机器人总发动的造型参谋,2023年又凭借作品失物招领获得第83届奥斯卡最正确动画短片奖。2023年10月,陈志勇的作品蝉在大陆出版发行,豆瓣评分8.5分,有网友将其称为“小人物的必备精神之
2、书。不知該说他是插画家,还是预言家。就在此后一个月内,网易暴力辞退患病员工的新闻在社交媒体上刷屏。而这并非孤例。远在澳大利亚的陈志勇也看过太多类似新闻。就在创作蝉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就从一家大型IT公司退休。他在那家公司呆了一辈子,退休时却只是静悄悄离开。这是水泥丛林里千万只蝉的其中之一。“我们生活在一个后工业时代,尽管工业革命带来很多便利,但工作场所正在失去人性,把人当成一只昆虫。陈志勇说。他之所以创作蝉,就是觉得不得不让那些“普通生活中被无视的方面显现出来。“被边缘化不需要太多理由陈志勇应该有一双温柔却犀利的眼睛,否那么他很难看到那些总是被无视的人和事。他似乎一直对这个群体保持密切关注。那
3、部拿下奥斯卡的动画片失物招领就是一个关于被遗忘、被丢弃的故事。喜欢收集瓶盖的主人公有一次在沙滩发现一只被人遗弃的红色茶壶。尽管他跟茶壶玩得很好,但还是想替它找到主人,开始一段失物招领之路。陈志勇当本刊记者看到视频另一端陈志勇的脸时,发现他比想象中更普通一些,丝毫没有奥斯卡的金光。他穿着件棕色T恤,领口歪斜着。两条粗却并不太浓密的眉毛,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后面是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一直都在思考些什么的样子。他已经好久没进这个出租房里的工作室了。白天,他的主要时间都在扮演“奶爸的角色,就连采访时间都卡得很严一小时后他就得去学校接女儿了。过去10年,他在这个很小的工作室里完成了绝大局部工作。窗外
4、,稍微探出些身体,就能够到墨尔本艳阳下绿到透光的树叶。2023年,纽约时报记者曾到访他的工作室,当时一株生命力过于旺盛的藤蔓顺着窗帘杆爬进这里,钻进他的抽屉、文件柜。现在工作室看起来很敞亮,至少不像个潮湿幽绿的植物园。顺着墙根往上攀爬的是一层层抽屉。它们有不少半开着,往里掏一掏,好似就能扒拉出一段奇幻故事。陈志勇从不缺故事。1974年,陈志勇出生在西澳大利亚珀斯的郊区。这是世界上最孤立的城市之一,一边是灌木丛,一边怀抱印度洋。在他记忆中,房子罩在沙丘和树的暗影里;公园和学校上空总盘旋着乌鸦、鹦鹉;地上时不时会冒出稀奇的虫子。陈志勇痴迷于这种空旷荒凉的景色。他喜欢把看到的景致画下来。直到现在,工
5、作室的墙壁上挂的大多依然是珀斯风景图。幼年时期,他和哥哥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就是走很长一段路,直通海滩。哥哥标识各种岩石,后来他成了地质学家。陈志勇那么收集贝壳和其他玩意儿。他的收藏癖到现在依然没改掉,家里有专门用来收集零碎纸片、边角料的大箱子,这些随时都可能成为他的创作材料。有一次,他就用岩石、生锈的齿轮等创作了一幅作品。他的父亲是马来西亚华侨,上世纪六十年代从槟城到西澳大利亚学习建筑学。陈志勇的母亲那么是英国和爱尔兰工人阶级移民的后代。文化差异让这“奇怪的一家人时常处于被无视、被边缘化的境地。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西澳大利亚,种族歧视很严重。此前反亚洲移民的“白澳政策大行其道,人们燃烧中餐馆。在
6、陈志勇父母的婚礼上,蛋糕师傅甚至拒绝为他们做一个蛋糕。由于语言问题,他的父亲在工作上也屡屡受到排挤,哪怕再努力也很难获得认可。陈志勇在学校也是个“异类。在一群身材高大的同学中间,他显得尤其矮小。“只是因为我是个长得不高的男孩,就会受到不少欺负。陈志勇回忆道。他觉得不管是在职场还是校园,大家都能在蝉里找到自己,每个人都曾或多或少遭遇过不同形式的欺凌。而孩子间的欺凌更是简单,“被边缘化其实不需要很多理由,只要被找到一个弱点,就可以进行攻击。“蝉在摩天大楼里工作了17年他时刻准备着在被攻击中还击语言是他最强大的武器,“我变得很擅长用语言交朋友。陈志勇学语言的动力之一就是“用学会的新单词更聪明地怼回去
7、。他说到这里,脸上带些得逞的笑。如果没有成为一个艺术家,他很可能是一个作家。青少年时期,陈志勇对遗传学、科学技术很感兴趣,一度想当个遗传学家。不过他最有把握成为一个作家。那是他创造力爆发的年纪。现在当他在旅行时,他还偶尔会在看完飞机杂志上的广告后,在上头写下一些有趣的对话气泡,然后又把它们放回原位。相比起文字,陈志勇现在更喜欢用绘画来“说话:“写作时我用的是借来的语言,画画时我用的几乎都是自己的语言。尽管父母亲都不是艺术家,却都画得一手好画。从小时候开始,陈志勇就会花几个小时在父亲废弃的建筑草图反面绘画。那时他正沉迷于星球大战等作品,笔下画的大多是太空飞船、外星人和恐龙。印象中父母从不会教他如
8、何混合调配颜料,而是如何制作东西,“这让我能随心所欲用任何材料创作。在他的书桌上,有一个东西在那里放了有差不多十年之久一只“蝉造型的摆设。圆鼓鼓的身子其实是个洗发水瓶子,外面覆着一层黏土,被涂成绿色、灰色和白色。这是蝉的主人公雏形。几年前,陈志勇在一档纪录片里看到了蝉的一生。他看到的是号称“最长寿蝉的美国十七年蝉。这种蝉需要在地下穴居17年才能化羽而出,随后蜕皮交配,并在数月内死去。在陈志勇看来,“这是一个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生命周期。也许是父亲的遭遇,又或许是纪录片的影响,让一只蝉从10年前开始穴居在了他的脑海中。陈志勇有一大把动辄源自十数年前的点子。他有一本袖珍素描本,随时想到些什么就用圆珠笔
9、或铅笔画下来,有自然素材,也有怪诞的科幻元素,有的甚至是连脑袋都没有的半截胖身子。蝉的故事也被碎片式地写在本子上,零零碎碎的文字构成反复出现的一句话:“蝉在摩天大楼里工作了17年。“我不会浪费任何一点内容,他强调。收藏癖的好处就是你可以随时把这些“老东西翻出来。每隔几年,他就会重新翻看那些随手画的草图,一切看起来都是簇新的,有些甚至是“年轻的。在陈志勇的社交媒体上,有家长留言自己4岁的女儿最爱看他的作品,有人直到46岁仍在收集他的所有作品。在YouTube上,一位母亲留言,自己的儿子在7岁那年遭遇重病无法说话,正是陈志勇的绯红树给了孩子希望。这是本没有故事的故事书,女孩出现在每一张独立图像中,
10、经历怪兽、风暴、阳光和彩虹,每个意象都充满情感隐喻。受伤的孩子在这本书里感觉到身处困境的自己并不是孤单的。读过书后,母亲带着儿子寻找现实中的绯红树。他们在自家花园里种了一棵红叶树,伴随孩子一起长大。直到现在,当年7岁的男孩长成了20岁的青年,仍会一遍遍看陈志勇的图画书。蝉也是个年轻的故事。陈志勇说,创作这部作品时自己又再一次回归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少年那时有不少成长的烦恼,却有富有想象力的思维方式。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很受年轻人欢送,因为他们在思考同一个年纪关心的问题。决定创作蝉之后,他用纸和木板搭建了微型办公空间,再把这些摆在书桌上,拍张照片,当做草图。最终呈现出来的画面几乎与照片无异,“
11、当我看到真实的东西,更能相信这个故事就是真实的人物、记忆。这原本是个浪漫故事而非不相信眼泪和汗水的职场故事。蝉羽化而出,找到伴侣然后交配繁衍。但在一步步删减后,留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在阴暗空间里默默工作了17年之久的蝉终于退休,离开了那个冰冷的人类社会。当它飞回森林,偶尔想起人类,还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蝉在发笑。陈志勇对这个结尾感到相当得意:“为什么人类要如此疯狂?他们本不必如此生活。犹太裔科幻作家尼尔盖曼Neil Gaiman评价陈志勇的绘画作品“一幅画包含千言万语。那个在他印象中害羞安静的男人把想说的都画进了线条和油彩里。当被问及为何从作家转变为插画家,陈志勇向尼尔解释,可能是写的故事屡
12、次被拒绝,让他丢了当作家的信心,也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当时的澳大利亚没有好的插画作家。陳志勇就填上了这块空白,用精简文字配合绘画来讲故事,“近似我正常讲话的方式。蝉全文不过384个字,两三分钟就能翻完。陈志勇选择用绘画讲述一只蝉脱离强权和规那么的故事。不用文字讲故事,本身就是反其道而行:“文字被赋予了如此多权威。当文字消失,就剩下空寂,接下来就在这白茫茫中开始你自己的理解吧!何以为家动物或是非人类角色是陈志勇作品中的经典设定。讲述移民故事的抵岸中,远去异国的男人有一只小怪物陪伴;来自内城的故事收录了25个人和动物的故事;失物招领中的茶壶状不明生物其实灵感来自寄居蟹随着女儿出生,陈志勇作品中的动物形
13、象愈发丰富。2022年,陈志勇和设计师妻子移居墨尔本。2023年,他们的女儿维达出生,跟他们同住的还有一只叫迭戈的巴西太阳锥尾鹦鹉。家离市中心的动物园很近,他差不多每周都要带女儿去一次动物园。陈志勇蝉手稿人跟动物有着天然亲近感。在陈志勇笔下,当他想要通过作品反映社会问题的时候,借由动物引入某些怪现象再适宜不过:“当动物进入人类社会,与其说是讲动物的故事,不如说是表现人类在其他动物身边的所作所 为。蝉在公司工作17年,从来没有升迁,因为人力资源认为蝉不是人,不需要资源。它不能用公司的卫生间,只能去市区上厕所,每去一次都要扣钱;所有人假装看不见因为交不起房租而只能睡在办公室墙角的蝉蝉不属于这个人类
14、社会。“我认为动物对人类来说是一面扭曲的镜子,让我们走出对自我物种的自恋。在接受卫报采访时,陈志勇这样说道。他进一步解释,对人类而言,当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在“创造一个人类独有的丛林,在这里只允许拥有人类一个物种。到底怎样才能获得人类社会的入场券?当被问到创作母题时,陈志勇思考了很久。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习惯告诉读者,作品的主题是什么。有几次他受邀做讲座,才难得把自己的所有作品放在一起重新解读。每次创作完成,他很少会再回忆之前的作品。当把它们再次集合,交叉点落在“归属感。在陈志勇看来,“归属感即“家。出生地、血缘自然是“家之所在,对更多离开家乡的人来说,当公司无法给予人生活的意义时,无法融入同事时
15、,移民到新国家时,何以家为?“我不知道,陈志勇无法给出答案。作为一个移民二代,归属感于他极其捉摸不定,他甚至疑心:“这东西真的存在吗?还是想象出来的?陈志勇的女儿经常会问他,路上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残疾人的家在哪里?他觉得这是来自天性的发问,“只不过随着年龄增长,生活变得更加复杂,为了能做其他事,我们选择性忽略很多。他之所以画出那些被忽略的局部,就是想以最简单的方式提醒人们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采访当天,北京刮起2023年末的最后一场大风,进入了最冷的寒冬。大洋另一头的澳大利亚气温高达44摄氏度。彼时澳大利亚山火爆发已近3个月。迄今,已有近5亿动物死于这场仍旧失控的大火之中。那些被忽略的,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让全世界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