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牧笛作品小辑:张牧笛的作品五台山 离开太原往五台山行驶,有230公里的路程。辣辣的阳光下,我们是贫瘠荒芜的道路上一处移动着的阴影。满载的黑乌乌的煤车一路并行,时而溅起磅礴的泥浆,远远近近都是土黄色的烟尘。 路边的草越来越深。终于,看见了连绵的盘山道,那些艰难行进的汽车,在空落落的风中,如一星尘末。轮到我们爬坡时,小甲虫似的,每一次超越,每一次交错,每一次转弯,都免不了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直至翻过山梁,退缩般抵达塔院寺。回过头去看那银练般缠绕在山坡上的弯道,仍是惊魂未定,觉得这实在是壮观却也令人惊骇的一种铺陈。 清风徐来,塔檐下的二百多个铜铃次第响起,有些扑朔迷离。散步的僧侣和观光的游人渐渐浓
2、密起来,依稀可辨的佛音,在尘俗的喧闹之中,静寂得有些突兀。极目远眺,只觉满目的葱郁都被植入了光的讯息,岸根岩阴之处,会有坚挺的树干窜出岩梁,或者有藤萝蕾丝一样缠绕,点点绿意如泪一般,仿佛要滴落下去。拉远的视线中,偶有轻快的麻雀掠过,琐碎的鸣噪声便倏地啄破了山谷的幽静。禅宗所言“郁郁黄花,皆是般假设,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灵气,都在暗传禅机,不管你朝向哪个方向,不管你是在低处还是高处,甚至不管你的心是否向佛,这里都是如此安宁,祥和,无穷无尽。不知这是大自然的恩宠,还是佛的造化,面对如此“迢迢云水陟峰峦,渐觉天低宇宙宽的景色,竟是无言以对。 五台山峰多,寺庙多,处处呈现出一种古朴幽静却又稳健的大家风
3、范。这里的岩石都是灰暗的,敦实厚重,如神一般缄默地站立着。这样的地方,让人不由得仰望,像仰望一位圣哲先知。 五台山是佛的钵体,每一次花开,每一阵鸟鸣,都带着修炼的意味。而烟波浩渺的净土,使人不禁对生命产生或大或小的追问,产生一种爱的尊重和折服,更不由得卸去红尘中的负累,试着去抵达一种空灵淡泊的禅境,至少在这片辽阔之中,抵达更真实的自己。 我像一只最原始的小兽一样行走,眉低目敛,一呼一吸都格外地谨慎。嗅着这里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我发现,我的渺小和年轻竟微薄得足以忽略不计,只剩下一颗好奇的心灵,兴奋而又迷惑地跳动着。 五爷庙里,善男信女们忙着三叩九拜,烧香许愿,五爷身着龙袍,端坐在莲花宝座,悠然享受
4、着人间旺盛的香火。而显通寺中,被“万佛朝如来簇拥着的文殊菩萨的铜铸法身,也正在为大千世界里从八方涌来的朝圣者们指点迷津,菩提树下比比皆是跪拜的图腾。一些穿着绛红色袈裟的藏胞,匍匐在蒲团上,在佛前叩着虔诚的长头,眼神中带着某种远古的纯真和友善。一些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僧,在隐晦的回廊中转着经筒,更像是嬉戏,神色天真,笑声大半被风掳去了,散落到人群中的,只剩下星星点点。 怀着一种莫名的惶恐和敬意面对经阁塔楼,我发现,尽管清冷的雕梁画栋、描金的红漆都被风尘抹去了流利的线条,却依然透出恢弘庄严的神气,摸上去,有一种单调而绵长的时间感。而落寞的阳光下,不知什么年代的灰尘轻舞飞扬,还掺杂着淡淡的陈木的味道
5、。只是,它们似乎都被密封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走不进去,它们也不肯走出来。 我与它之间,是一片思考的留白。 汾河 我是一个人去汾河的。我想单独去会会那些朋友,一棵艾蒿,一只蜗牛,或者,一粒鹅卵石。此时夜色刚刚褪去,天色光洁湿润。我如一粒微尘,跌入了无边无际的幽蓝。天地与我一起行走,和着风的步伐,水的节奏。这种感觉十分美妙。我的心灵,每一个细小的皱褶渐渐舒展开来,幸福变得辽阔,就连凌乱的思想的羽翼,在这般的静寂之中,也变得安然有序。 举目望向远方,苍茫而辽远,似乎看到的都不像是感觉到的,感觉到的又都不像是真实的。灰砖、暗影、花树,仍在混沌的、湿润的、隐约的雾气中沉睡,偶尔几只早起的小鸟,顺着波浪在银
6、亮的水面起伏抑扬,令人晕眩。一排青杨,恍假设少年,英姿挺拔,书生意气。我倚在栏杆上,心中凉凉地快乐着,尽管心绪的细枝末节都清晰可见,却找不到一种最恰当的表达方式。 空气湿漉漉的,草场中偶尔冒尖的肥嘟嘟的小蘑菇,全都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腰板。几只蚂蚱,四下里蹦着自己的心事。一只孤独的青蛙在漠然思考。三三两两的粉蝶那么一派天真。远处黛色的山影清晰可见,天空中旋舞着的几只风筝,就像是河流的翅膀,为缓慢的河水注入了晃动着的活力,为平静的生命带来了空前的华响。站在河边的石板路上,我犹如一株郁金香缓缓地绽放,散开自己最纯真的花瓣。我的心情,像我腰下的红裙子一样明快蓬松。时而有鱼跳跃,溅起薄荷蓝的水波,为我带来
7、飞翔的快感。 日光在河面盛开,绿意荡漾,带着微醺。身边的人群渐渐喧嚣起来。一双双踏着急迫与喜悦的脚印,无一不被汾河的气度,洗濯得澄明透澈。河岸的另一端,间或传来奇特而密集的鼓点,咚,咚,咚,咚。高昂的晨钟,此刻也在旭日里撒下耀眼的音符。于是充满在这个城市角落的历史的气息,就这样,和着钟声鼓乐,一点一点地升华,灿烂,然后沉淀。 汾河两岸,历史与现实遥遥相对,抬眼就可以望到,伸手就可以触到,侧耳就可以听到。汾河就像是一条精确的标尺,随时丈量着这个城市的深度和跨度;汾河又像是一幅连绵的绸缎,上面缀满了散落在大街小巷的文明碎片。 汾河以最寻常的流动,呈现着诗意的高贵。它的水是宽阔的,是清亮的,却又是幽
8、深的,厚重的。眩目的背后,仿佛藏着辽阔的黑暗,和广博的时光。轻舟兰桨,柳姿雀影,在波光潋滟的水面沉静地移动。轻盈的水汽,淡薄的雾霭,混合在一起,袭上心头,氤氲成一种迷人的感伤。阶前草绿,岸边花红,树根下的泥土潮湿松软,上面覆盖着丝绒般的苔藓。绿篱间品目繁多的花,都随着轻风舒展着花冠,抖动着花蕊,一些被毛虫啃食过的叶片,如鸟的喙子,时开时合,晨曦的茜红流泉般倾泻在它们的身上,很快,又微波似的震荡开来。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行走,静静地,以一种风驰的流盼。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又将去往何方,但我知道,我们的生命中都会有这么一条河,经久不息地流动,鼓着光的翅膀,打着风的手势,说着神的密语,跌宕在我们的
9、心潮,带我们一次次穿过暗夜。 面对这样一条河流,我不敢有丝毫的漠然和怠慢。总觉得它就像来自生命的源头,早已参透了流年。 迎泽公园 接近正午的迎泽公园,明丽得晃眼。我好奇的目光也被辉煌的光影牵扯得漫长而又散淡。但心思却雀跃不止,像一只趋光的蛾,到处找寻着快乐的深处,找寻着表达和抒情的方向。偶尔一阵穿堂风,像鸟一样衔起我的发梢,带着薄弱的伶俐。我用手去梳理,无意间碰落了几粒正迈着猫步的灰尘。 很快我就失落地发现,这座号称山西第一大的公园毫无悬念。树影潦草,足音琐屑,高大的摩天轮也灰暗斑驳。没有百折千转的回廊,没有飒然如雨的松林,没有鸟雀的啼啭啁啾,没有杨柳岸,没有散落的花絮和羽毛一样的蒹葭。一座假
10、山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高度也很寻常,无法远眺,后坡拉得很长,舒缓得就像时光。乱石堆里,偶尔探出几株不知名的植物,半明半暗,带着一丝浅淡的苦味。不大的凉亭里,一个父亲正在给儿子讲故事,还有两个环佩丁当裙袂飞扬的女孩子在拍照,梨涡浅笑,别有风致。山脚下的一片空地,一群老太太穿着绸装,舞着华扇,跟着录音机的节拍在跳舞,有板有眼,风韵犹存。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在破败的滑梯上消耗着旺盛的体力和精力。一条阒寂的石子路瘦削悠长,且不知去向,飘忽得有点拖泥带水。当我迈着细碎的步子从土坡上滑下来时,恰好看到时光的钟摆正在亭台间划着悠然的弧线。 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了悠扬的唱腔,忽弱忽强,深幽旷远,莽莽苍苍,嘈嘈切
11、切,忽地一跃,像是消失了,却又陡然迂回,铿锵之中蕴含着跌宕起伏,如马的奔腾,如水的流动,悲怆而又深沉。无论是锣鼓之响,还是丝弦之音,行腔运调都如甘露细雨,点点入地,对音域的控制亦是张弛有道,让我仿佛看到了碧盘、碎金的美丽景致。又仿佛是寂寞的光阴,慵倦于我的心上,发出奇异的慨叹。 但坦率地讲,这样的地方艺术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音乐常识范围了,而那有板有眼的唱腔,和那需要极大的耐心才能听懂的唱词,又与我的欣赏口味相距甚远。但我还是尽情地调动血液中天然的乐感,一路小跑,去追逐着这种略带悲怆的节拍,然而,它就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鸟,你刚想捕捉它,它一亮翅又飞走了,只留余音阵阵,悠悠慢慢地弥散在闪着光亮的叶片间
12、。 我想起了我的外公,一个土生土长的山西人,一辈子专一地爱着晋剧,五音不全却每天早晚都要拖着长音唱上几句,我行我素,固执得有趣。每每说起晋剧,就更是眉飞色舞,没完没了,全然不管对方忍耐到了何种程度。好几次外公说,小笛啊,找找看,有没有卖晋剧光盘的?我都是“嗯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时常笑话他是“泥腿气质。后来,外公不再提了,我也就彻底忘了。如今,每当走进音像市场,有意无意间,总会有晋剧名伶在不同的角落挥一幅水袖,深情款款地望着我,但我的外公,再也不需要了。他更无法得知,他唯一的外孙女,如今正站在他家乡的黄土坡上,在他迷恋了一生的旋律中,想他,念他,用最浓烈的心香,用最动情的音节。记忆幽浮,半
13、疼半喜,半是现实,半是虚幻。天象澄明,时空界限蓦地模糊,我甚至触到了外公那高大的背影,听到了他走路时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也看到了他慈祥的目光,感受到了他温热的呼吸,正从高处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低矮的院墙,将我深深地围在它的掌心,就像蜷起一颗小小的泪痣。我知道,我那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定会将我的愧疚和深情,泅渡到生命的此岸。聆听晋剧,让我懂得了,原来乡音是情感中最澄澈的一曲禅唱,是生命中最优美的一首绝句。也只有离家的人,才真正地懂得乡愁的滋味,才能更彻底更执着地将乡音在胸中种植成丰富的旋律、地道的韵味。 亭阁的上方,悬挂着一幅红色的绸缎,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弘扬民族文化,振兴晋剧艺术!围观的人群忽而凝神屏气,忽而浅吟低唱,台上台下浑然一体,其乐融融。可见无论怎样的艺术,都如伯牙和子期那样,最想寻找的是知音,最需要的也是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