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 序 自 序 我不曾写过什么小说。这一个集子中所收的不过是小小的故事而已。其中有几篇是前三四年写的;一大部分则于去年八月,旅居巴黎的时候写成。我在巴黎的生活,除了几次特约几个朋友到郊外的宫堡去以外,白天不是到国立图书馆,便是到洛弗博物院。到了晚上,也有几次上歌剧院,也有几次坐坐孟巴那斯的咖啡馆,但在家的时候最多。因此,便在斗室的灯下,随意的写了那几篇故事。其总名,原来定为家庭的故事,发表时却各以篇名为名,并没附上这个总名。中国的家庭,是一个神妙莫测的所在。凭我良心的评判,我实在说不出它究竟是好,还是坏,更难于指出它的坏处何在,或好处何在。但从那几篇的故事中或可以略略看出这个神妙莫测的将逝的
2、中国旧家庭的片影吧。我写这些故事,当然未免有几分的眷恋。然而我可以说,他们并不是我自己的回忆录,其中或未免有几分是旧事,却决不是旧事的纪实。其中人物更不能说是真实的。或者有人看来觉得有些像真实者,那是因为这种型式的人,到处都可遇到,所以他们便以为写的像他或像她。其实全不是那末一回事。我写的是旧家庭的“积影”,其中的人物也都是“积影”,决不曾影射过某人某人,或影射过某事某事。如果有人要为这些故事做索隐,其结果恐怕也将等于红楼梦索隐之类的“一无是处”。我生平最恨黑幕派的小说或故事,当然自己决不会写出有“索隐”的可能的故事来!我对于旧家庭,旧人物,似乎没有明显的谴责,也许反有些眷恋。这一点,看书的人
3、当然是明白的,许许多多的悲剧,还不都是那 些旧家庭酝酿出来的么?不过假定他们是“坏的”,或“不对的”,那是他们本身的罪恶么?我应该在此谢谢叶圣陶君,他为我校正了好多地方;还要谢谢徐调孚君,他为我收集了这末一册我自己没有工夫去收集的。其他还有几位督促我出版本书的,也要在此总谢一声。没有他们的督促与鼓励,本集是不会与读者相见的;在其中,老舍君是特别要举出的。1928 年 10 月 24 日在上海 目 录 目 录 猫.1 风波.5 书之幸运.13 淡漠.24 失去的兔.34 压岁钱.43 五老爹.48 王榆.60 三姑与三姑丈.71 九叔.85 三年.95 五叔春荆.109 病室.119 元荫嫂的墓
4、前.127 赵太太.138 1 猫 猫 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课后回家时,逗着猫玩。有一次,从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猫来。花白的毛,很活泼,常如带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阳光里滚来滚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条红带,或一根绳子,在它面前来回的拖摇着,它便扑过来抢,又扑过去抢。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可以微笑着消耗过一二小时的光阴,那时太阳光暖暖的照着,心上感着生命的新鲜与快乐。后来这只猫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东西,光泽的毛也污涩了,终日躺在厅上的椅下,不肯出来。三妹想着种种方法逗它,它都不理会。我们都很替它忧郁。三妹特地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铜铃,用红绫带穿
5、了,挂在它颈下,但只显得不相称,它只是毫无生意的,懒惰的,郁闷的躺着。有一天中午,我从编译所回来,三妹很难过的说道:“哥哥,小猫死了!”我心里也感着一缕的酸辛,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别处要一只来给你。”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给人家。三妹便怂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黄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详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
6、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们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问得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骂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2 呢!”我回家吃中饭,总看见它坐在铁门外边,一见我进门,便飞也似的跑进去了。饭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约里的绿叶中,好像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来,一放手,又极快的爬上去了。过了二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间便不再听见讨厌的吱吱的声了。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没有看见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见。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预警。“三妹,小猫呢?”她慌忙的跑下楼来,
7、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没有看见。”家里的人都忙乱的在寻找,但终于不见。李嫂道:“我一早起来开门,还见它在厅上。烧饭时,才不见了它。”大家都不高兴,好像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连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婶也说:“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许会认得归途的。午饭时,张婶诉说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说,早上看见我家的小猫在门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于是这个亡失证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噜着道:“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们明晓得它是我家的!”我也怅然的,愤恨的,在诅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们所爱的东西的人。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冬天的早晨,
8、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3 与饥饿所杀。张婶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像别的小猫之喜欢顽游,好像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没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觉得难看了。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的伏
9、着,吃得胖胖的。这时,妻买了一对黄色的芙蓉鸟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嘱着张婶换水,加鸟粮,洗刷笼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黄鸟,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鸟笼凝望着。妻道:“张婶,留心猫,它会吃鸟呢。”张婶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鸟笼凝望着了。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婶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笼板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像它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妻听见了,也匆匆的跑下来,看了死鸟,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谁?它常常对鸟笼望着,
10、我早就叫张婶要小心了。张婶!你为什么不小心?”4 张婶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话来辩护。于是猫的罪状证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给它以一顿惩戒。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我以为它真是“畏罪潜逃”了。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像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的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我心里还愤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隔了几天,李嫂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的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觉得我是错了!我心里十分的难过,真的
11、,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苦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的良心的针!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自此,我家永不养猫。1925 年 11 月 7 日于上海 5 风波 风波 楼上洗牌的声音瑟啦瑟啦的响着,几个人的说笑、辩论、计数的声音,隐约的由厚的楼板中传达到下面。仲清孤寂的在他的书房兼作卧房用的那间楼下厢房里,手里执着一部屠格涅夫的罗亭在看,看了几页,又不耐
12、烦起来,把它放下了,又到书架上取下了一册三宝太监下西洋演义来;没有看到二三回,又觉得毫无兴趣,把书一抛,从椅上立了起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在房里踱来踱去。壁炉架上立着一面假大理石的时钟,一对青磁的花瓶,一张他的妻宛眉的照片。他见了这张照片,走近炉边凝视了一会,又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楼上啪,啪,啪的响着打牌的声音,他自言自语的说道:“唉,怎么还没有打完!”他和他的妻宛眉结婚已经一年了。他在一家工厂里办事,早晨八九点时就上工去了,午饭回家一次,不久,就要去了。他的妻在家里很寂寞,便常到一家姨母那里去打牌,或者到楼上她的二姊那里,再去约了两个人来,便又可成一局了。他平常在下午五点钟,从工厂下了工,匆匆
13、的回家时,他的妻总是立在房门口等他,他们很亲热的抱吻着。以后,他的妻便去端了一杯牛奶给他喝。他一边喝,一边说些在工厂同事方面听到的琐杂的有趣的事给她听:某处昨夜失火,烧了几间房子,烧死了几个人;某处被强盗劫了,主人跪下地去恳求,但终于被劫去多少财物或绑去了一个孩子,这些都是很刺激的题目,可以供给他半小时以上的谈资。然后他伏书桌上看书,或译些东西,他的妻坐在摇椅上打着绒线衫或袜子,有时坐在他的对面,帮他抄写些诗文,或誊清文稿。他们很快活的消磨过一个黄昏的时光,晚上也是如此。6 不过一礼拜总有一二次,他的妻要到楼上或外面去打牌去。他匆匆的下了工回家,渴想和他的妻见面,一看,她没有立在门口,一缕无名
14、怅惘便立刻兜上心来。懒懒的推开了门口进去,叫道:“蔡嫂,少奶奶呢?”明晓得她不在房里,明晓得她到什么地方去,却总要照例的问一问。“少奶奶不在家,李太太请她打牌去了。”蔡嫂道。“又去打牌了!前天不是刚在楼上打牌的么?”他恨恨的说道,好像是向着蔡嫂责问。“五姨也太奇怪了,为什么常常叫她去打牌?难道她家里没有事么?”他心里暗暗的怪着他的五姨。桌上报纸凌乱的散放着,半茶碗的剩茶也没有倒去,壁炉架上的花干了也不换,床前小桌上又是几本书乱堆着,日历也已有两天不扯去了,椅子也不放在原地方,什么都使他觉得不适意。“蔡嫂,你一天到晚做的什么事?怎么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也不收拾收拾?”蔡嫂见惯了他的这个样子,晓得他生
15、气的原因,也不去理会他,只默默的把椅子放到了原位,桌上报纸收拾开了,又到厨房里端了一碗牛奶上来。他孤寂无聊的坐着,书也不高兴看,有时索性和衣躺在床上,默默的眼望着天花板。晚饭是一个吃着,更觉得无味。饭后摊开了稿纸要做文章,因为他的朋友催索得很紧,周刊等着发稿呢。他尽有许多的东西要写,却总是写不出一个字来。笔杆似乎有千钧的重,他简直没有决心和勇气去提它起来。他望了望稿纸,叹了一口气,又立起身来,踱了几步,穿上外衣,要出去找几个朋友谈谈,却近处又无人可找。自他结婚以后,他和他的朋友们除了因公事或宴会相见外,很少特地去找他们的。以前每每的强拽了他们上王元和去喝酒,或同到四7 马路旧书摊上走走。婚后,
16、这种事情也成了绝无仅有的了。渐渐的成了习惯以后,便什么时候也都懒得去找他们了。街上透进了小贩们卖檀香橄榄,或五香豆的声音。又不时有几辆黄包车衣挨衣挨的拖过的声响。马蹄的的,是马车经过了。汽号波波的,接着是飞快的呼的一声,他晓得是汽车经过了。又时时有几个行人大声的互谈着走过去。一切都使他的房内显得格外沉寂。他脱下了外衣,无情无绪的躺在床上,默默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当,当,当,他数着,一下,二下,壁炉架上的时钟已经报十点了,他的妻还没有回来。他想道:“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于是他的耳朵格外留意起来,一听见衣挨衣挨的黄包车拖近来的声音,或马蹄的的的走过,他便谛听了一会,站起身来,到窗户上望着,还预备叫蔡嫂去开门。等了半晌,不见有叩门的声音,便知道又是无望了,于是便恨恨的叹了一口气。如此的,经了十几次,他疲倦了,眼皮似乎强要阖了下来,觉得实在要睡了,实在不能再等待了,于是勉强的立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气愤愤的取了一张稿纸,涂上几个大字道:“唉!眉,你又去了许久不回来!你知道我心里是如何的难过么?你知道等待人是如何的苦么?唉,亲爱的眉,希望你下次不要如此!”他脱下衣服,一看钟上的短针已经指了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