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CHUANGZUOPINGTAN专题 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回乡记评论专辑编者按:2022 年,江子的散文集回乡记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这是新世纪以来江西作家首次获此殊荣,也是继陈世旭 1998 年荣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后,时隔二十四年江西作家再次获此殊荣。本刊特此刊发对江子的访谈及回乡记评论文章。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 年 7 月生于江西吉水。在 人民文学 十月 北京文学 天涯钟山等发表两百多万字作品。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第三届江西文学艺术奖等奖项。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
2、协散文委员会委员。现在江西省作协工作。陈蔚文,江西省文联创作评谭杂志编辑。一切叙事都是故乡叙事陈蔚文(以下简称陈):江子你好,首先祝贺你获得鲁迅文学奖这一殊荣!这令江西文艺振奋,也带给江西的文学作者很多鼓舞。今天我们主要围绕你的创作聊一聊。你的散文主要题材涉及乡村叙事、红色叙事与历史叙事,这三种叙事类型也是当下散文创作当中的主要类型,你觉得“一切叙事都是故乡叙事”江子访谈 访谈人:陈蔚文对你来说,这三种类型,哪一种题材的创作难度会更大?江子(以下简称江):你对我的散文类型梳理得很全面,但是在我心里,这三种叙事其实是一种叙事,那就是“故乡叙事”。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散文写作需要处理好写作者自身
3、与写作题材之间的伦理关系。散文之所以叫散文,在于它能容天下所有东西,万事万物都可变成散文的素材。但同时,一个写作者,他不可能进行无限写作,他必须构建自己跟世界的伦理关系。这种伦理关系,对于我而言就是与故乡的关系。我的乡村写作是写我的家乡江西吉水,回乡记田园将芜这两本乡村主题作品集写的是吉水赣江以西的村庄。我写红色叙事,写井冈山往事,写的也是发生在吉安的故事。吉水属于吉安,吉安也是我的故乡。我思考我的故乡吉安自古崇礼重学,是宋明理学积淀非常深厚的文化原乡,为什么这样一块地方会跟这样一场革命相遇?我当然想了解它,因为了解它其实就是了解自己。162023/3关于历史叙事我写了青花帝国。从我是江西人这
4、一角度,我当然认为景德镇也是我的故乡。甚至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把景德镇当作文化意义上的故乡,因为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在青花的氛围中长大,小到餐具,大到摆件。很难想象,没有景德镇的青花瓷器,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青花参与了我们的成长,它是所有江西人的精神刺青,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我觉得我有责任来表达,来把景德镇这样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精神说清楚。对于我来说,一切的写作都是故乡叙事。我想我接下来的写作肯定也和故乡相关只有书写故乡,以故乡为主题,我对我的写作才有把握,才有驾驭感。陈:我记得有次你提到“红色叙事”难的不是红色,而是叙事,怎么理解这句话?江:江西有一个非常大的富矿,或说文化资源,那
5、就是红色题材。20 世纪 20 年代开始到 30 年代,甚至到整个 40 年代,几十年的红色历史在这块土地上沉积,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故事,留下了很多的文化密码,留下了很多关于家与国、爱与恨、生与死、荣与辱的思考。这一资源,充满了人性的无限张力,存在着文学的巨大可能。但对于这个红色富矿的开发,不管是从我自己的写作,还是江西作家的整体书写,我都不是特别满意。我们有时候总站在一个很狭隘的立场,比如阶级对立的立场,比如聚焦重要政治人物的立场。我们的写作总是难有突破,反而是外省的很多作家,从这个富矿里挖到了金子,写出了好作品,比如军旅作家乔良早年的小说灵旗。我个人认为红色历史题材大有可为。其实我们把视野
6、打开一点,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红高粱,何尝不是红色历史书写?有时我想,是不是“红色叙事”的概念给了我们观念上的禁锢,如果我们把它改称为“战争题材”,是不是会有更大的创作自由度?战争作为题材,具有更广阔的表达空间、更大的容量、更大的情感与思想的爆发力。陈:是啊,任何类型题材都不应为“类型”所限,在文学语境中,不论哪类题材都具有多角度叙事的可能性。江:对,我的观点就是写红色历史应该对它进行杂色处理,把红色历史跟传统伦理嫁接起来,跟人性嫁接起来,跟民间叙事嫁接起来。这样写作空间就会变大,写作就有可能更好。比如我写井冈山往事,是从微观入手,着眼于普通的小人物去还原当年的历史场景,也是我在红色叙事范畴
7、做的一点点尝试。陈:听说你写回乡记之前读了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对你触动较大。这部作品据说源于奥兹的一个梦境,它虽然描写的是以色列乡村,但表现的却是带有普遍性的人类境况,酷似卡夫卡的小说。你可以具体地谈谈有什么触动吗?江:回乡记的写作时间其实跨度很长,应该有五六年,我在写作中边写边读边思考,期间我读到了乡村生活图景。乡村变迁,城市化进程,其实不单单是中国的问题,而是世界性的问题。那么同样的题材,国外顶尖的作家怎么去表达?奥兹的乡村生活图景不厚,但写得很迷人,一点也不土,很现代。他写在一个古老的宅子里头,地下经常在半夜传出诡异的挖掘声响;他写一个乡村老妪,会坐在乡村路口等
8、待从城市来的外甥;一个陪着自己已经衰老不堪的母亲的男子突然有一天遇见一个陌生的来访者,来访者说他是他们的远亲,为了证明这一点,来访者还躺下来偎依在他睡觉的母亲的身边这样的乡村叙事特别新颖。这些故事我们都有。一个活了八百年甚至一千多年的乡村,它的地下都有故事,都有可能从远方来人续接血脉,几乎所有留在乡村里的老人,都在等待自己亲友的归来。17CHUANGZUOPINGTAN专题 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回乡记评论专辑奥兹丰富、现代的乡村表达,无形中影响了我对乡村书写的认知。我一直在思考怎样让我的写作看起来多一点新潮,多一点现代感,多一点文学品质,多一点与当下众多乡村书写不一样的东西。陈:回乡记其实恰恰是
9、你面对回不去的故乡写下的。你在城市定居多年,已经是一个城市人的身份,当从主变客,成为故乡村庄的一个观察者时,这种身份的转变对你写作故乡时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江:我想起 2009 年的时候,我祖母去世,整个葬礼上我一直在哭。我妈问我,你干吗一直哭?我没法告诉她原因。我想我的悲伤不仅仅是祖母作为个体的消亡,更多是我觉得祖母去世之后,我和我的村庄发生了巨大的撕裂性的变化。以这一事件为标志,我与故乡的关系将不再像过去那样黏稠、亲密,而是越来越疏远。当然客观来说,我也赢得了一个新的视角来对故乡进行审视。这种视角,既不是沈从文对他的故乡那样审美、深情,也不是鲁迅对其故乡那样冷峻批判,它是一种新型的视角,它既
10、是激情的,也是克制的、冷静的、客观的。回乡记这本书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不能写一本新的反映故乡变迁的作品。我的故乡与我更加疏离。我的长辈们正逐渐凋零,同辈也步入中老年,很多年轻人我已经不认识了。我对故乡越来越陌生,我对故乡的书写越来越没有信心。而如果我要写一部新的作品,我可能要找到更加崭新的角度,重新确定我与故乡的关系。陈:奥兹写村庄,其实也不是赤子还乡的故事,而是以一个观察者角色进入村庄,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书中的八个短篇像是一出多幕话剧,每个故事都稀松平常,但奥兹毫不厌烦,毫无畏惧地追索人物的心灵世界,他实际写的是人类普遍而永恒的主题生存、失去、欲望等。江:是的,他以第三者的身份也能
11、写得这么好,我想有一天我也许会重新找到一个角度来开展乡土叙事,说不定也会写出一种新的景观。“我在世界之中,世界在我心里”陈:说到他者,有种说法,散文是“我”者的文体。写他人,写他事,写他物,但终究写的还是那个“我”,甚至有人认为散文是种自恋的文体,你认同这个说法吗?但同时,有时“我”的不在场又会让读者觉得不及物,不如一手经验的散文可读。你觉得如何处理“我”与“他”的关系,好的散文是否应超离“我”,而去向“他”?江:我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认同散文就是书写“我”的文体,散文写的其实是作者的自传。比如沈从文,他在写湘行散记的过程中,完成了对自我的形象塑造。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的最后一句是:“我站
12、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这是我读到的 20 世纪 30 年代最美好的中国作家形象。还有,野草完整地塑造了鲁迅的形象,一个在黑夜中试图突围的形象。散文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不断地塑造自我,修炼自我。一个成熟的散文作家在不同的散文写作中,呈现不同的自我。这些自我在不同的写作阶段,帮助一个散文作者去完成自我的成长和外部的连接。他借助“我”去表达对世界的发现,用自身生命经验的提炼去表达他的世界观。“我”是丰富的,它不仅仅是个体的,也不仅仅是此刻的。陈:也就是说,“我”其实是不能剥离于“他”而存在的。好的散文,“我”和“他”不是一个对立的关系,而是交织的,是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存在的。江:对,我在世界之中,世界在
13、我心里,它是这样的一个往来关系。陈:我今天刚好看到陈世旭老师写对散文的两点刍议,他说当下“具有相当思想和艺术水准的散文作品并不多见”,孤芳自赏和故作高深的182023/3散文不少,还说“散文写作的种种流弊,让人对散文不免轻视”。散文作为一种进入门槛相对较低的文体,水准参差不齐,你能否举例,说说你认为的好散文标准是什么?江:2023 年 2 月 7 日收获杂志公众号发表了翻译家李文俊的儿媳马小起写的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我被打动了,看后哭了很久。这种哭是享受,它符合我的好散文标准,第一是真诚,第二是自由。我曾经说散文是水性的,具有裹挟的力量,包容、吸纳,表达空间非常大。好散文的第三
14、个标准,即散文其实是修为的艺术,修为到哪里,散文就到哪里。一个写作者的作品是其人格的映射。我们说沈从文的文章好,那是有他的人格和修养支撑,这个很重要。马小起的这篇文章,非常质朴,底下有沧桑感和痛感。她是文艺京漂,困顿时嫁给一个轻度自闭症的丈夫。这样的经历不能说是励志,但她在这段婚姻里得到了成长。她懂得李文俊,懂得李文俊家庭的可贵。马小起的这篇文章里面不仅仅有翻译家李文俊的人格修为,还有马小起这个京漂文化人的认知、命运与修为。两种力量在一起交织,两个时代在一起碰撞,就产生了很大的感染力和精神能量。陈:你的身份是个散文作家,但同时你阅读广泛,包括小说、诗歌,也在收获等微信公众号发表过小说评论。这种
15、跨界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江:散文它是一种复合文体,“散”很重要,它意味着宽广、自由,意味着庞杂和丰富,意味着可以吸收很多文体的能量。生活中,我读散文读得很少,我读得最多的是小说,还有史学、地域文化学、社会学。陈:从西方译本来说,我们读到好小说的机会远多过好散文;可能比起散文,小说是更适合翻译,更能争取读者的文体?国外专业散文作家似也不多,更多是文体兼顾,比如美国作家爱默生,是散文家也是诗人;亨利詹姆斯是散文家,同时也是批评家、剧作家和小说家。有些散文作者可能较少读小说,但其实广泛的阅读能带来更多启示。你最近在读些什么书?江:小说这种文体本身可读性较强,天马行空,空间比散文更大,某种程度上比散文
16、更有娱乐性,更能吸引人。我最近在读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的小说东方故事集,很短,很适合在旅途中读。我平时阅读很庞杂,最近读的历史书是 剑桥中国明代史上、下册两本,由研究明代历史的外国汉学家执笔,写得特别生动精微,文字特别平实好看。朋友们对我的影响陈:你刚获得“三毛散文奖”的集子去林芝看桃花是一本行旅散文的结集。近年你行走了不少地方,广交文友。我知道你和浙江永康的郑骁锋是好友,你笑称他为“宗师”,你觉得外省的一批写作者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江:我喜欢行走,喜欢交往。我认为一个写作者应该吸取更多的能量,多到山水中行走,还要跟不同的灵魂打交道。我喜欢到南方去,到江南去。我特别喜欢跟浙江的一帮朋友在一起,他们呈现出与江西作家完全不同的气质和品质。比如郑骁锋,他是学中医药专业的,有中医药执业证,但他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他写文章,每天大量阅读,按计划书写,动不动列十年计划。他写了人间道,一本散文体的中国史纲,这要付出巨大的能量。早些时候我认为他不可能完成,但他现在快完成写作了。他对于文学有宗教般的热情,这是我所缺乏的。还有宁波作家赵柏田,他原来是一个体育老师,现在是职业作家。前些年我去台湾,在台北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