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2年第4期(总第127期)No.4.2022General.No.127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JOURNAL OF MINNAN NORMAL UNIVERSITY(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西俗还是西学:论清末小说中的“食牛”蔡亚平,梁致远(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摘要: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牛很早即被赋予神圣的地位,“食牛”是一种禁忌。而到了清末,“食牛”这一源自西方的习俗在西学框架中得到正面的文化阐释。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中,食牛者往往拥有西学背景,拒绝接受“食牛”的角色要么充当了旧学代表,要么尚处于刚开始学习西学的阶段。
2、小说中的“食牛”行为已不再是简单的西俗,而是上升到西学的层面。这正是清末中西“学战”在小说中留下的痕迹。关键词:食牛;清末小说;西学;“学战”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文章编号:2095-7114(2022)04-0080-08清末是近代中国社会观念、风俗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随着国门的打开,西方人的风俗与他们的学问一起堂而皇之地进入中国,从西式婚礼到握手鞠躬,各种来自西方的各种风俗为洋场华人所学习,一场新的“移风易俗”运动展开了。而作为记录社会、倡议改革的重要文学创作清末的时新小说,自然没有漏掉这些新风俗。在“新小说”观念兴起,小说成为“新民”“新风俗”的工具之际,“文明结婚”这样
3、的新风俗也被赋予强大的政治意义,甚至冠之于题。不少研究者已注意到西式婚礼、社交礼仪乃至出行方式在清末小说中的呈现。相较而言,食牛肉这一西方食俗却往往被视为从属于“西餐”而遭到忽视。已有的研究成果多围绕这一活动背后的文化交流意义进行阐释。欧阳健将晚清小说中的食牛现象解读为西方生活方式传入带来的影响199;余之视清末小说中的食牛肉为“沪俗”的一种25;苏文生则认为其体现了中西民族在文化人类学上的差异3,等等。总之,在诸学者看来,食用牛肉属于一种“西俗”,它是“西餐”的一部分,是一种舶来的生活习惯。这固然不错,但笔者认为,食牛对清末小说的作者和读者来说,不仅是一种“西俗”,更是一种“西学”。考察清末
4、小说中食牛的具体情节,我们不难发现作品中的食牛者身上常带有西学标签,而无法食牛者或处于“向西进发”的路上,或充当了“中学”的代表。这一现象的形成离不开清末“学战”带来的新知识体系。小说中的食牛情节则见证了这一时代的知识变迁。一、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食牛”“食牛”,其本身是古代中国社会的禁忌之一。由于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而耕牛又是农耕生产中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之一,牛很早就被赋予了神圣的地位。劝人勿杀牛、勿食牛的小说早在魏晋时期就已出现。冥祥记 中即有“庾绍之”故事,告诫读者“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42547。宋周密的 齐东野语 中亦有“食牛报”故事,记载作者的一位同僚因噩梦而发誓不再食牛,
5、偶一破戒,“归即得疾,畴昔之夜梦如往年”,他必须“以死自誓”才得解脱5264。对此,研究者指出,正是儒家、道家的观念提倡、农耕社会重视耕牛的思想及收稿日期 2022-04-06作者简介 蔡亚平,女,河南商丘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梁致远,男,广东化州人,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80DOI:10.16007/ki.issn2095-7114.2022.04.014第4期蔡亚平,梁致远:西俗还是西学:论清末小说中的“食牛”地方乡绅的谆谆劝告合力,形成了源远流长的“牛戒”传统,从而创造了一系列与此相关的小说6。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朝廷往往专门制定法律,禁止私宰牛只。在社会层面,官府亦屡屡出
6、面,将劝人不食牛的故事载入史志,并辅以文书申饬。这种“屠钓之禁”尽管“不可避免地影响社会的经济生活”7,却并不能真正根绝食牛。众多“牛戒”题材小说的存在,正是“牛戒”不严的证据。在明清小说中,仍存在对食牛现象的描写。小说 儒林外史 第四回,张师陆带范进到汤静斋处打秋风,汤静斋摆席后怕范进吃得不合意,说道:却是得罪的紧。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得,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都也莫得吃。8 57汤静斋本是回民,按他的宗教习惯是吃牛羊肉的。但牛肉恰好又是犯禁的东西,无法安排。正当他尴尬的时候,又来了几位“
7、教亲”传老师父的话,希望他在禁食牛肉的事上“略宽松些”,并送上五十斤牛肉作为贿赂。一面是教友的情义,一面是国法仕途,汤静斋自己拿不定主意,遂向张师陆请教。张却设计让汤静斋枷号师父来“杀鸡儆猴”,结果害死了教里师父,使“众回子心里不伏,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859,惹出大祸。在食牛被套上“非法”的标签后,任何不当处置都可能使主事官员升迁受阻。与此同时,非法的特性也使食牛成为众多江湖好汉的选择。本就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好汉们无惧“戒牛”禁令,相反,食牛恰能体现他们反抗秩序的姿态。小说 水浒传 中,许多好汉都吃过牛肉。在第二回,王进即享受了“四样菜蔬,一盘牛肉”923;第十回中,林冲
8、在山神庙时买酒吃肉,吃的正是牛肉: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9142王进、林冲都曾是禁军教头,他们遭人陷害,失去地位,脱离原有的秩序体系后,已处于“半落草”状态。食牛肉暗示了他们官衔已去的事实,代表着对原有社会秩序的脱离。同样是食牛,对于鲁
9、智深而言,这一行为不仅意味着对原有秩序的脱离,还意味着对现存秩序的反抗。他在拳打镇关西,远走异乡后并未立刻“落草”,而是在五台山做了一段时间和尚。尽管僧道在传统社会中属于“下九流”,处在社会边缘,却仍是一种可以为社会接受的角色。寺院的秩序并不比官府的秩序薄弱,在那里,不单食牛是禁忌,所有肉食都成为禁忌。鲁智深显然也拒绝接受这种秩序,食牛成为他反抗秩序的一种表演,他甚至还要食狗。在第四回中,鲁智深在五台山下大啖狗肉,“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963。在第五回,他在桃花村投宿,刘太公招待他吃饭: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师父不忌荤
10、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筷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抬过桌子。973此时的鲁智深已因屡屡破戒而被迫离开五台山。本就对自己的僧人身份不以为意的鲁智深大开口戒,放心地喝酒吃肉。在这些情节中,围观者往往为鲁智深的“行为艺术”所震惊,食牛背后非秩序、非道德的文化内涵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总之,在中国古典小说中,食牛是被当作一种禁忌行为进行描述的。一方面是一种社会禁忌,不为主流社会所接受,并且
11、有明确的法令禁止,另一方面又是一种宗教禁忌,食牛可能导致“神秘力量”带来的惩罚10273。在许多小说中,对食牛的描写形成了一种禁忌叙事,它象征着对既有秩序的脱离和反抗,同时也隐含了道德上的危机。812022年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二、清末小说中的“食牛”清末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又一高峰时期,这座高峰并非建立在几部惊世骇俗的小说巨著之上,而是建立在清末小说空前的数量和前所未有的创新上。清代中期小说的丰厚遗产,可视为清末小说高峰的文学基底,这是清末小说与古典小说衔接的部分。从创作上看,清代中期的著名小说在清末有着强大影响力。以 红楼梦 为例,仿写其结构的有 海上尘天影,借用其人物的有 新石
12、头记,甚至连其书名也被模仿1905年 时报 刊载的 白云塔,即有 新红楼 的别题。以上均是在作品中明确表示受到了 红楼梦影响的小说,还有更多未自述其祖而字里行间透露出 红楼梦 气息的小说,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些前代巨作“影响的焦虑”的证明。与此同时,清代前中期的小说观念也影响了清末知识分子对小说的批评,清末小说批评领域出现了一种新观念,即“新小说”的观念。梁启超的 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一文可看作“新小说”观念的总括,它一方面肯定了小说这种文体对读者“熏、浸、刺、提”的强大影响力,另一方面又空前提高了小说的地位,把新小说描述成改良群治、创造新民的起点11189。鸦片战争后,随着中国国门的打开,欧
13、风美雨骤然而至。在沉重的国族危机和“西学东渐”的刺激下,清末的知识社会出现了“学战”这一独特的文化现象。在“新小说”观念的影响下,小说已不再是单纯的社会记录,更成为作家参与学战的工具。所谓“学战”,指一种有意识的思想论争。它为中国引入了一个完全异质的知识体系,造成知识分裂的局面,是晚清非常重要的社会现象。“学战”作为一种观念是由“商战”启发的,尽管它在戊戌前后已颇为流行,但首次将其形诸文字的是湖南龙南致用学会。1897年,学会章程指出,“商战”根基在于“学战”。次年,善化黄发起“学战会”,直言兵战、商战不如学战12210,并将“学战”定义为兼具启蒙国民、除旧布新的思想运动与以学为战,救国竞存的
14、政治运动两面的新型社会运动13。1911年,随着辛亥革命的爆发、清朝灭亡,清末学战告一段落。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回顾清末学战,会发现它并非如省港大罢工那样有严密组织的社会运动,而是一种由思想论争引发的社会风潮。有一代之思想则有一代之文学。相当数量的清末小说一方面是这种学战的产物,另一方面也以自身参与乃至图解学战,诸如 枯树花学究新谈扫迷帚 等等作品。清末的“新小说”与“学战论”在启蒙内核上有着一致性,新小说本身即主张知识的呈现,“欲新学艺,必新小说”11189。类似情节可在这类小说中看到不少,例如,未来教育史 在小说中,讨论专门教育和普通教育孰优孰劣;又如,女举人 以“黄河演讲”来宣布改良中国的
15、六条办法,其中五条都与宣传新学有关。中国小说自古就有强大的“写学问”传统,清末小说承此传统,在学战带来的学术割裂环境中,很好地体现出具有时代特色的知识变动。在这种情况下,清末小说对食牛的描写亦换了一幅笔墨,呈现的不再是秩序与非秩序的冲突,而是西学与中学的论争。清末小说 文明小史 中有两处食牛情节。第十八回,姚文通在万年春吃番菜,牛肉自然是少不了的:一霎西崽端上菜来,姚文通吃了,并不觉得奇怪,后来吃到一样拿刀子割开来红利利的,姚文通不认得,胡中立便告诉他说:“这是牛排,我们读书人吃了顶补心的。”姚文通道:“兄弟自高高祖一直传到如今,已经好几代不吃牛肉了,这个免了罢。”胡中立哈哈大笑道:“老同年!
16、亏你是个讲新学的,连个牛肉都不吃,岂不惹维新朋友笑话你么?”姚文通还是不肯吃。康伯图道:“上海的牛肉,不比内地,内地的牛,都是耕牛,为他替人出过力,再杀它吃它,自然有点不忍。至于上海外国人,专门把它养肥了,宰了吃,所以又叫做菜牛,吃了是不作孽的。”周四海亦说道:“伯翁所说的不错,文翁!这牛肉吃了,最能补益身体的。你是没有吃惯,你姑且尝尝。等到吃惯之后,你自然也要吃了。”14125为了让这位姚老夫子吃牛肉,几位“新党”使用了两种话语体系。首先是西学的营养学说,他们告诉姚文通牛肉“顶补心”“最能补益身体”,在发现姚文通仍然心存芥蒂后,他们就转而卖弄起了传统的“耕牛”“菜牛”之辩。经过这一番“补课”,姚文通的思想已然大变,在下一回中,他的妻子临产,已接受了西学卫生之说的姚文通,“特地到书坊里买了几部新出的什么 传种改良新法育儿与卫生 等书籍,带了回 82第4期蔡亚平,梁致远:西俗还是西学:论清末小说中的“食牛”去,以作指南之助,免为庸医旧法所误”14131。而在另一个情节中,无法食牛者就没有姚文通这么“开通”了,小说第二十四回,黎定辉和万华甫在轮船上吃饭:上的菜,第一样是牛肉,定辉吃着,甚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