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汉语哲学”的独立性何在？尚新建*一、回顾“汉语哲学研究”最初是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十三五”期间的一个基地重大项目，时间是 2016 年，主持人韩水法教授（“汉语哲学”的概念最早由韩水法于 2013 年提出）。当时，教育部社科司改革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的立项规则，要求 2016 年夏一并申报未来五年的基地重大项目 35 项，关键不在于数量，而在于凝练学科方向，集中力量攻坚一个方向。这个要求对我们以二级学科（外国哲学）为依托的基地有相当难度。为了符合教育部要求，我们将汉语哲学作为“十三五”总体规划的主攻方向（甚至牺牲了东方哲学的立项），命名为“西方哲学汉语研究的话语体系”，不仅将韩水法教授申
2、报的“汉语哲学研究”作为重大项目之一，而且将其作为外哲所“十三五”项目规划的总纲和总体目标。“汉语哲学研究”作为总体目标，其最初的考虑是：围绕西方哲学的历史和发展，总结我国哲学学科百余年的经验教训。具体说，就是探索“汉语*作者系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20外 国 哲 学如何以及应当如何表达和研究西方哲学”的问题，借以凸显中国的文化传统与西方哲学之间的冲突或张力，使先前被人们忽略、遮蔽或难以理解的问题清晰地呈现出来，寻找哲学在中国发展的正确道路。毫无疑问，这一探索过程必然涉及如何理解“哲学性质”（哲学是什么）的问题。应该指出，从一开始，这个总体目标便与韩水法教授个人项目的目标
3、有所区别：韩水法的意图是“构建汉语哲学的话语体系”，其首要任务是“研究汉语哲学的领域、对象、方法和主要问题”。即，汉语哲学独立的学科。用英语表达，或许可以更准确反映二者之间的区别：韩：Philosophy of Chinese（更好）或 Chinese philosophy尚：Doing philosophy in Chinese有人以为这只是个翻译问题，英文如何表达应该交由外国人处理。笔者则认为并非如此，这关系到“汉语哲学”的意义的确认问题。韩、尚二者尽管有区别，但隐含一个共同指向：“汉语哲学”试图将哲学性质问题以及我国哲学学科目前的处境问题凸显出来。二、现状经过几年的努力，学界围绕“汉语哲
4、学”的话题举办了数次会议，发表了若干论文，获得许多成果，这是有目共睹的。目前，“汉语哲学”不仅引人注目，而且似乎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呼之欲出（登场亮相）了。将汉语哲学看作独立学科的观点主要以两篇论文为代表：韩水法的汉语哲学：方法论的意义（以下简称“韩文”）和孙向晨的汉语哲学论纲（以下简称“孙文”）。两篇文章都试图论证汉语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独立地位。韩文从汉语言的特殊性出发，强调不同语言所表达的哲学会在总体上表现出不同的特征，其区别是语言所致。即便讨论共同的哲学问题，不同的“汉语哲学”的独立性何在？21语言亦会导致不同的哲学结果，如英美哲学与德国哲学、德国哲学与法国哲学那样。因此，汉语哲学更像是“
5、汉语言哲学”，更准确的英语表达为：Philosophy of Chinese Language。孙文认为，汉语哲学主要不是基于汉语言反思的哲学，而是源于汉语的生活世界，是语言背后的民族精神，汉语世界的本原性思想。因此，汉语哲学更像是“汉语精神世界的哲学”，英语或许可表达为：Philosophy of Chinese Mind。以上两篇论文，无论观点正确与否，都触及了哲学的性质问题，尤其是我国哲学学科建设的基本问题，引发人们争论与思考。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迄今为止，汉语哲学研究获得的一个重大成果，即，迫使我们从正面、全方位进入哲学基本问题。两篇巨作太长，这里无法展开细致的批评，希望以后有人写出“
6、汉语哲学论纲批判”之类的文章，逐字逐句分析和批评。笔者以为，有相当分量和数量的批判文章，中国的哲学才有希望。这里，仅就二人主张的汉语哲学的“独立性”，提出一点怀疑。三、怀疑首先针对韩文。韩文为汉语哲学“独立”提出的理由是汉语的独特性，宣称：“人们关于世界的认识不仅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而且也只有凭借语言才能够进行，而从历史上来说，一种语言的语法、词语和其他形式的特征不仅体现了操这种语言的人的认识方式，他们关于世界的知识的独特性，而且反过来也会影响和制约这种认识的进行和相应知识的形成，同时亦会影响和制约他们对待世界和自身的行为。”语言与思想、语言与认知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几乎尽人皆知。不过，语言如何影
7、响思想，语言如何影响认知，却是人类面对的最古老的问题之一，至今仍然争论不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坚持语言的核心作用，代22外 国 哲 学表理论当属“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其强版本是一种“语言决定论”，认为无语言便无思想；弱版本则是一种语言相对论，强调语言对思想有重要影响。基本思想是强调你的母语决定或影响你感知世界的方式，不同民族语言的语法结构塑造不同的思维方式。因此，说英语的人与说汉语的人所经验的世界不同。另一种观点是“思想语言假说”，认为人的思想凭借一种类似语言的中介，表达和记录心理事件的内容。换言之，心理表象具有某种句法结构，对应于思维对象的语义结构。思想语言具有普遍性，不同于各个民族
8、的语言，却构成后者存在的基础，为解释后者的发生和应用提供基本原则。思想语言假说的理念为乔姆斯基所发展，提出为人类语言（据统计，现有七千余种）所共有的“深层语法结构”或“普遍语法结构”。或许，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可以为韩文提供一些语言学的支持，但是，如何应对思想语言假说的挑战，韩文却语焉不详。更何况，一旦涉及“汉语哲学能否作为一门学科独立存在”的问题，语言学假说显然力不从心，因为一门学科得以成立的条件要复杂得多，不限于人的语言。于是，我们有理由怀疑：哲学研究能否因为不同语言的表达形式而形成不同的哲学？哲学的历史似乎证明，最初用以表达哲学的古希腊语言，并未影响哲学作为一般的学科存在，哲学家也不限于古希
9、腊语言的运用者。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弗雷格、罗素以及维特根斯坦等人的工作清楚地划分了语言、思想（概念）、世界（事物）三个领域，试图通过三者的关系揭示哲学的基本问题并予以解决。从此，语言与哲学之间的紧密关系日益凸显，但是，这里的“语言”指一般语言，并非民族语言。固然，哲学的基本问题与语言有关，但是，与英、法、德、汉语言无关。20 世纪在英语世界盛行的“语言哲学”（Philosophy of Language）研究语言的性质，以及语言、使用者与世界的关系，尤其关注意义与指称问题。尽管语言哲学常将英语作为考察对象，列举的例句亦多为英语，但是其研究对象始终指向一般语言。因而，只有语言哲学，并无
10、英语言哲学、法语言哲学、德语言哲学等等。倘若有哪一种哲学学说与其本土语言有紧密关联，当首推“日常语言哲学”。这一学派的核心人物，其母语均为英语，其学说亦紧紧围绕自然语言“汉语哲学”的独立性何在？23而展开，尤其关注英语。但是，很难说日常语言哲学的出现，得益于英国语言的特殊性，因为其主要关注点仍然是日常语言、逻辑与实在之间的复杂关系，目标无疑指向一般哲学的核心问题。笔者赞同王庆节教授的观点：哲学的合法性与哪个民族的语言无关。其次针对孙文。孙文走得更远，称“汉语哲学”从根本上并不认为西方哲学提供了某种普遍性标准，也不认同存在所谓的“普遍哲学”，原因在于汉语哲学所处的汉语世界在根基处与西方哲学存在着
11、“本原性差异”。汉语哲学是从自身的本原性思想资源出发，回应人类的普遍性关切。然而，值得怀疑的是：汉语哲学将以什么形式回应人类的普遍性关切？难道没有一套为人类共享的普遍的规范和规则？难道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孙文试图用“汉语哲学”取代“哲学”，甚至取消哲学，形成二者间的对立：哲学VS汉语哲学于是，人们不禁提出疑问：有无类似于数学、物理学、化学这样的一般性的哲学学科？诚然，从历史的角度看，哲学概念本身不断发展，哲学的领域和范围亦发生变化，但是，这并不妨碍存在着哲学共同体所认同的哲学学科。哲学学科的存在是一个事实，哲学学科是现成的。人们需要探究的倒是：汉语哲学何以为哲学？汉语哲学有无哲学作为一门学科而
12、应当具有的科学性与规范性？并非本原的思想就一定具有价值，就一定是原创性的，就一定能为哲学创新做出贡献。实际上，任何民族语言世界的本原思想，都必须在公共的学术平台上得到审视和检验，其标准不是民族的，而是世界的。孙文的所谓“汉语哲学”似乎不是要进入（世界）哲学之林，而是另起炉灶。然而，所面临的问题是：我们现在用汉语讲的哲学是否哲学？人们之所以误入歧途，以为有一门独立的“汉语哲学”，原因之一在于24外 国 哲 学对哲学的性质有误解。长期以来，哲学在中国是与其他思想混合在一起的，并不纯粹。甚至有人直接将哲学理解为一种文化。然而，哲学的品质是普遍性，文化的品质则是特殊性。将“汉语哲学”独立于世界（一般）
13、哲学，很容易强调汉语的特殊性，而忽略一般哲学的纯粹性、科学性和规范性，其结果是与哲学渐行渐远。严格地说，为了坚守和维护哲学的纯粹性和规范性，“汉语”一词如鲠在喉，非吐掉不可！四、结论笔者以为，研究汉语哲学只是为了凸显我们哲学界的问题。汉语哲学的任务就是借助现代哲学理论及其方法的维度，审视和检讨“我们用汉语做哲学”的现状。20 世纪，世界哲学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取得许多重大突破和发展。相比之下，我们的哲学界无论在研究领域还是教学方面，都与西方存在很大差距。所以，我们需要学习、理解和掌握现代哲学理论，使我们的哲学更纯粹、更科学、更合规范，能够平等地与现代哲学对话。这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因此，汉语哲学没有必要且不可能成为哲学的一门独立的子学科（没有独立的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