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版权信息书名:远航作者:英维吉尼亚伍尔夫译者:孟雨慧,梁晨中信出版集团制作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第一章从河岸街通向维多利亚堤岸的街道可是相当狭窄的,最好不要手挽手地沿着街走。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律师助手们恐怕就得一蹦一跳地在泥地里前行,年轻的打字员姑娘们会焦躁不安地跟在你身后。在伦敦的街道上,人们对美丽视而不见,怪异却总要承受苛刻的目光。还有,人最好别长得太高大,不要穿蓝色的长斗篷,左手也不要在空中乱拍。十月初的一个下午,正值街道变得车水马龙,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挽了一位女士迈着大步走在人行道的街沿上。愤怒的瞪视纷纷扎向他们的后背。那些瘦小、焦虑的人们和这对行人相比,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瘦小别着钢笔,
2、拎着沉重的公文箱,赶着准时上班去,还有周薪要领。也难怪他们会向安布罗斯先生高大的身形和安布罗斯太太的斗篷投去不友好的瞪视。可是,有某种魔力将这一男一女隔绝在了恶意与不受欢迎之外。从他张合的嘴唇来看,人们猜测他大抵是在思考;而她冰冷的双眼直视前方,视线高过了大多数人。人们猜想,她或许是沉浸在悲伤中。她只能靠着目空一切并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才能忍住眼泪,与行人碰擦时她觉得疼极了。她隐忍地盯着堤岸来往的车马,几分钟后又揪紧了丈夫的袖子,在川流不息地车辆中穿行。当两人安全地到达了另一头时,她轻轻地脱出他的臂弯,同时放松自己的双唇,或是说颤抖起双唇来。她的泪珠紧接着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双肘靠在栏杆上,又
3、遮挡住自己的脸庞,将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安布罗斯先生试着安抚她。他轻拍她的肩膀,可她对此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站在这个比他还要悲伤的人身边,安布罗斯先生感觉尴尬极了,他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沿着人行道缓缓地走着。堤岸向四处延伸出一个个凸起的坝角,如同一座座布道台。不过那上面并没有传教士,而是被一群小男孩占据了。他们甩绳子,丢石头,或是让纸船浮在河面上开始一段航行。他们有着捕捉古怪的敏锐目光,觉得安布罗斯先生是一个糟糕的家伙。在他经过时,反应最快的那个机灵鬼大叫道:“蓝胡子!”为了防止他们接着去调戏他的妻子,安布罗斯先生冲他们挥舞起手杖。看着这情形,男孩们认定他只不过是个怪人罢了,四个人索性齐声喊起了
4、“蓝胡子”。虽然安布罗斯太太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久得异乎寻常,小男孩们还是放过她了。时常会有人一个劲地盯着滑铁卢大桥下的河流瞧;还有一对夫妻会在一个美好的下午站在那聊上半个小时;大多数在这儿散步消遣的人都会沉思上三分钟,比较其他场合,人们大多是说上几句话便继续走路了。有时候威斯敏斯特的公寓、教堂还有宾馆就如同薄雾中君士坦丁堡的轮廓一般。泰晤士河有时呈现出一种浓重的紫色,有时又是泥土般的颜色,有时又像大海一般泛着波光粼粼的蓝色。这个地方总是值得人们花费时间往下看,去瞧瞧下面正在发生些什么。可是这位女士既没有朝上看也没往下看。自她站在那里起,她唯一看见的东西就是一块泛着虹光的斑点,中间有根细秆,缓
5、缓地飘过去。隔着盈满眼眶的泪水,细秆与斑点在视线中游啊游啊。眼泪涌上来又落下去,洒进了河水里。随后一阵声响逼近了她的耳畔克鲁西姆的拉斯波塞内王以九大神祇起誓骚动声渐弱,好像说话的人经过她后又走远了塔奎因的元老院势必不再蒙受冤屈。是啊,她明白自己必须要回到现实中来,可眼下她非要哭上一场不可。她把脸遮了起来,抽泣地更厉害了,她的肩膀相当有规律地起伏着。她丈夫刚从一个兜售明信片的男人处脱身,正走到锃亮的狮身人面像那里,转过身就看到了她这副模样,诗句便戛然而止。他向她走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开口道,“亲爱的。”他的声音饱含恳切。可是她将脸别了过去,如同在说,“你根本就不会明白。”正因为他没有离开,她不
6、得不抹抹眼泪,抬起头望向河对岸的工厂烟囱。她还看见了滑铁卢桥的一道道圆拱,货车在上面穿梭,活像游戏射击场里出现的一串串动物。她茫然地望着它们,不过无论她看的是什么东西,都势必能止住她的泪水,让她走起来。“我情愿走路,”当她的丈夫拦下了一部已经坐了两名金融雇员的出租马车时,她开口说道。走路将她已经稳定下来的情绪打破了。与其说疾驰而过的汽车是地球上的物件,它们更像是月亮上的蜘蛛。轰鸣的运货马车,丁零当啷的汉瑟姆马车,还有小巧的黑色四轮马车,让她思索起她生活的这个世界来。就在那些尖塔上方的某个地方,炊烟从一座尖尖的小山丘中升腾而起,在那里她的孩子现在正呼唤着她,可得到的也只有几句宽慰。正是这些乱哄哄
7、的街道,广场还有公共建筑拆散了他们。此刻她只有一种感受,这座伦敦城中令她欢喜的事物寥寥无几。尽管她生命中的四十年里有三十年是在一条街上度过的,她很会解读她身边的过路人:有在这个点互相登门拜访的富人;也有坚守岗位径直冲向办公室的工作者;还有闷闷不乐,势必做出些坏事的穷人。虽然还有几丝阳光穿透薄雾,可是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太已经在长椅上打起了瞌睡,头沉沉地点着。当一个人不再去注意那遮盖万物的美丽外皮时,眼中所剩的也只有下面的森森白骨了。蒙蒙细雨让她的心情更阴沉了。干着古怪行当的大篷车顶着同样古怪的名字斯普鲁尔斯,锯末制造商;格拉布,每张废纸都让人称心如意简直就是个糟糕的笑话。奔放的爱侣们躲在同一件斗篷
8、下面纵情肆欲,在她眼里真是有伤风化。讲话总是很中听的卖花女们本是安定地聚在一块儿,现在倒成了浑身湿透的老太婆。那些红色、黄色还有蓝色的花朵都挤在了一道,失去了光彩。不仅如此,她的丈夫迈着大步,步伐迅速带有节奏,还时不时甩起空着的那只手,不是像维京人就是像中了弹的纳尔逊,这时几只海鸥改变了他的调子。“里德利,我们坐车好吗?坐车好吗,里德利?”安布罗斯太太不得不高声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走远了。沿着相同的街道,稳稳的马车一路小跑,不久就带他们离开了西区,驶进了伦敦。这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制造基地,人们就在这里一门心思地造些什么东西。就好像灯火通明的西区,电灯打得一片金黄的巨大玻璃橱窗,精心修建的
9、房屋,还有生气勃勃地在人行道上奔走的渺小人影,或是在街上穿梭的汽车,都不过是一件件制造品。在她眼中,这间巨型工厂制造出的成品是如此微小;不知怎的,在她看来,这一切就如同挂在一件黑色大氅边缘的一道小小的金色流苏。她看到这一路上再没有其他的汉瑟姆马车从身边经过了,有的只是大篷车和送货的四轮马车。在她眼里看到的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里,没有一位绅士或淑女。安布罗斯太太这才明白,贫穷终究是件寻常事,这座伦敦城里更是有着数不清的穷人。这个发现令她震惊,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都在皮卡迪利广场终日打转,便在经过伦敦郡议会建造的夜校大楼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上帝啊,这是多么的惨淡啊!”她的丈夫嘟囔着。“可怜的人啊!
10、”想到她可怜的孩子,悲惨的穷人,还有这雨,她的心神就如同一道伤口赤条条地晾在空气中。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因为它现在有可能会像枚蛋壳一样被碾碎。宽阔的堤岸曾经容得下大炮和骑兵中队通过,如今却缩成了一条卵石小道,弥漫着麦芽和油脂的气味,还被运货马车堵得水泄不通。正当安布罗斯先生读着墙上布告出发去苏格兰的船次时刻表时,安布罗斯太太在一旁尽可能地找寻信息。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充斥着满载麻布袋的运货马车,两人的身形几乎完全地没入了黄色的薄雾之中,没有人来帮忙,也没有人留意他们。奇迹出现了,有一位老人走向他们,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提出要用他那艘停靠在楼梯洞下的小船把他们摇到大船那儿去。他们带着几丝犹豫,还是相信
11、了他。他们在小船上坐好,没多久就来到了波涛起伏的河面上。伦敦收缩成了两道布满楼房的直线,方正的楼宇和椭圆形的建筑排成行,如同孩子用积木搭出的大道。泛着混浊黄光的河水汹涌地奔流着。笨重的驳船靠着拖船的牵引迅速地漂浮而下。警察的小艇飞快地经过了所有船只。风顺着水流吹动。他们乘坐着没有顶棚的手摇小船,上下起伏地沿着繁忙的航道一路颠簸。划到中游时,老人将手搁在了船桨上,汹涌的河水冲刷着船桨,他说起了他一度载过许多人渡河的往事,而如今乘客却寥寥无几。他仿佛忆起了当年停泊在湍急的水波之上的小船曾载着一双双纤足,把人们送到罗瑟希德的草坪上。“现在他们都愿意从桥上过河了。”他指着塔桥怪物般的巨大轮廓说道。海伦
12、悲伤地看着他,是他用河水把她与她的孩子隔开的。她悲伤地望着逐渐靠近的那艘大船;她停靠在河的中流,他们几乎看不见她的名字尤弗罗西尼。在十分暗淡的暮色中,他们能够看见一道道缆索,一根根桅杆,还有鼓起的深色棋子在风中飘扬着。随着小船渐渐靠向汽船,老人摇起了桨,指着上方再次开口道,全世界的船在起航的那天都会升起这面旗。在两位乘客的心里,那面蓝色的旗子看上去是个邪恶的象征,正预示着不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站起身,收拾好东西,登上了甲板。二十四岁的蕾切尔温雷丝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父亲船上的会客厅,站在那紧张地等候着她的舅舅和舅妈。首先,他们尽管亲缘深厚,可她却几乎记不得他们了;再者,他们是长辈;最后,作为她
13、父亲的女儿,她必须得有所准备,要好好招待他们。她满心盼望着见到他们,就像一个文明人总会期待第一眼望见另一个文明人一样。尽管他的到来似乎让她身上也感到不自在就像一只过紧的鞋子或是一扇漏风的窗。意料之外的是,她早已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正当她专心致志地将叉子和餐刀一丝不苟地摆齐时,她听见一个男人阴沉地开口道:“在黑夜里要有人从这个楼梯上一头栽下去,”还有一个女人接上话,“准会摔死。”还说着最后几个字时,女人已经站在了门廊那儿。她个子高挑,眼睛大大的,披着一条紫色的肩巾。安布罗斯太太浪漫又美丽。她或许没什么同情心,因为她的双眼目视前方,对看进眼里的东西总有考量。她的脸庞比希腊人的更具温度,也比一个寻
14、常的英国美女更为粗犷。“噢,蕾切尔,你好!”她说道,上前握了握手。“你好吗,亲爱的。”安布罗斯先生开口道,他把额头向前凑去,接受她的亲吻。他的外甥女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他消瘦嶙峋的身形和他硕大的脑袋,以及那双明锐且纯真的眼睛。“跟佩珀先生说一声,”蕾切尔向佣人吩咐道。这对夫妇随即在桌子的一侧落座,他们的外甥女则坐在了对面。“我父亲叫我先开饭。”她解释着。“他正忙着和船员你们认识佩珀先生吧?”这名矮小男人弯折的腰就像被一道狂风刮过的树木。他悄悄走进来,向安布罗斯先生点头致意,和海伦握了握手。“有风。”他说着将大衣的领子竖起来。“你的风湿还没好?”海伦问道,她的嗓音低沉又性感。尽管用了漫不经心的口吻
15、,城镇与大河的景象依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着。“一旦得了风湿恐怕就再也好不了啦。”他回答说,“某种程度上来讲,这取决于天气,不过没多少人会考虑到。”“不管怎么说,这病死不了人,”海伦说道。“一般来说,死不了,”佩珀讲。“来些汤吗,里德利舅舅?”蕾切尔问道。“谢谢你,亲爱的。”他回道。他一边将盘子递出去,一边出声地叹息着:“啊!这孩子跟她母亲长得不像。”海伦没来得及用她的圆底酒杯敲击桌子,好让发出的声响盖过蕾切尔的耳朵,也不至于让她听了尴尬得涨红了脸。“瞧这佣人打理的花儿呀!”她慌张地开口道。她将一只绿色的皱口花瓶拉到面前,开始把一枝枝花瓣浓密的小菊花从里面抽出来,把它们放在桌布上,一丝不苟地一枝枝
16、摆好。一时间寂静无声。“你认识詹金森吧,安布罗斯?”佩珀先生在桌对面问道。“彼得学院的詹金森?”“他死了,”佩珀先生说。“啊,天啊!我认识他好多年前的事了。”里德利说道。“他是那桩平底船事故里的英雄,你记得吗?他不按常理出牌。娶了个一个烟草商的年轻女儿。住在苏格兰的沼泽地区再没听说过他过得怎么样了。”“酗酒嗑药,”佩珀先生言简意赅却不怀好意地答道。“真是可悲啊,混得一塌糊涂,别人告诉我的。”“那人确实有些真本事的。”里德利说。“他为杰勒贝的介绍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呢,”佩珀先生继续说着,“这挺令人震惊的,看看教科书的变化。”“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关于行星的理论?”里德利先生问道。“我肯定他脑袋里肯定有根筋搭错了。”佩珀先生说着摇了摇头。这时整张桌子晃动了一下,舱外的光线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刺耳的电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我们起航啦。”里德利说。一道细微却可感知的水浪似乎在地板下滚动,它沉了下去,随后,又有一道更明显的浪过来了。灯光堪堪掠过了没遮帘子的窗户。整艘船发出了一声忧伤的呜咽。“我们出发啦!”佩珀先生说。其他的船只和她一样悲伤,在外头的水面上应和着她。河水坦荡荡地发出咯咯的轻笑与嘶嘶的吐息。